他叫。他比語聲要小上幾歲。但是在社裡,他是她頂頭上司。為人爽快,不拘小節,但是工作起來,卻相當嚴謹,而且執拗。她叫他倔牛。
他叫了好幾聲,自己沒享受到,卻把樓上樓下的小朋友們招來了,大家又表現出國人喜湊熱鬧的習性,轟轟一頓亂搶將小餅一掃而光。
可憐的沈博雄因為長得瘦弱,又剛上完夜班,根本爭不過那幫年輕力壯的孩子們,只能看自己的手虛虛地浮在空氣裡,聽別人吧嗒吧嗒吃,他都恨不得撈起自己的手指吮。孩子們走後,他說:以後拜託,不要引狼入室,他們又不付餐費。
語聲笑說:是你自己叫得山響。哎,給你藏了幾塊呢?
沈博雄才緩過顏面。吃飽喝足睡覺去了。
連著幾日,語聲進進出出,卻一直沒有見著新房客。只週四的時候,聽三樓的小朋友說,四樓好像住人了,昨半夜來的。
又一個週末,孩子們集體去看足球聯賽。院子享受難得寂靜。
語聲照例烙了餅,跟沈一起吃。從容吃完,還剩了不少。語聲忽想到四樓那傢伙,說:是不是去認識一下新鄰居?
“你去吧。我很困。”沈博雄說著,豬一樣往自己臥室走,迅速倒下,發出如雷一樣的假鼾。
語聲搖了搖頭,整了一盤小餅。去了。
四層有單獨的門洞,需下樓,繞一圈從後頭進。在門洞前,她看到車,嶄新的勞斯萊斯,因為紆尊降節,有幾分沮喪地站在這個配不上它身份的破陋小院。
“霍,很有錢嘛,”語聲張大嘴,想,有錢怎麼到這湊熱鬧,難不成,車是偷來的。
她看看盤中的餅,遲疑了下,但還是決定去認認這個“盜竊犯”的真面目。
爬樓梯,摁鈴。
等好久,沒回音。她轉身要走時,卻聽門吱呀一聲開了。
她帶著足夠燦爛的笑扭頭——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個華人,個頭很高,186,這一點毋庸置疑,頭髮蓬亂,鬍子拉渣,身上捲了一條被子,活像一個剛從地裡刨出的土豆。
她眼睛有點溼,想把笑抿回去,但是,笑意卻像出籠的鳥飛了出來,怎麼合也合不上。
笑什麼?他惱怒地說。
她說:閣下,有點眼熟。
“哦?尊貴的女士,我也有同感,是否曾經見過?”
“恩哼。”她點頭,說:“沒錯,你大概就是馮至鳴的邋遢版。”
“行了行了,”他倚著門哧溜吸鼻子,皺眉說:“不知道外面多冷,還是看不出我在生病,還要我大敞著門嗎?”
一把拖她進屋。
她的盤子哐啷落地。在清脆如見面禮的碎裂聲中,這塊新出土的土豆虛虛掛著她,說:語聲,你怎麼才來,我都要死了。我死了你都不知道我來找你了;我死了,都沒人知道馮至鳴是為愛情而死。
她想笑,結果先有淚。
她推推他,可他好像真要死了,她一脫身,他就直挺挺地摔了下去。彷彿終於被人認識到他死亡的價值,他可以安息。
整個冬天,馮至鳴一直在感冒。
很讓人頭疼的感冒。鼻涕、眼淚、咳嗽、痰,怎麼黏膩,怎麼來,他這輩子沒有這樣狼狽過。
他想估計是語聲留給他的後遺症。
開開會,一個噴嚏出來,他想,語聲大概冷了,倫敦很冷,是那種潮冷,不知道她過得習不習慣。吃吃飯,一串咳嗽出來,他懷疑語聲餓了,她在提醒他,別光顧著自己吃好喝好。睡覺的時候,頭老昏沉,他意識到是語聲要他記著她,於是他昏沉地想她。他迫切要去倫敦,他怕她來不及等他。但是他允諾她的事必須處理得當。
“我把周醫生叫來吧。”吃飯的時候,母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