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送你到下面去繼續求學,但是一則你已經有了妻子,二則,現在沒有分家,我自己又在管賬,不好把你送到下面去。……而且你到下面去讀書,爺爺也一定不贊成。閒在家裡,於你也不好。……我已經給你找好了一個位置,就在西蜀實業公司,薪水雖然不多,總夠你們兩個人零用。你只要好好做事,將來一定有出頭的日子。明天你就到公司事務所去辦事,我領你去。這個公司的股子我們家裡也有好些,我還是一個董事。事務所裡面幾個同事都是我的朋友,他們會照料你。……〃父親一句一句平板地說下去,好像這些話都是極其平常的。他聽著,他應著。他並不說他願意或是不願意。一個念頭在他的腦子裡打轉:“一切都完了。”他的心裡藏著不少的話,可是他一句話也不說。
第二天下午,父親對他談了一些關於在社會上做事待人應取的態度的話,他一一地記住了。兩乘轎子把他們父子送到西蜀實業公司經營的商業場的後門。他跟著父親走到事務所去,見了那個四十多歲有八字須的駝背的黃經理,那個面貌跟老太婆相似的陳會計,那個瘦長的王收賬員,以及其他兩三個相貌平常的職員。經理問了他幾句話,他都簡單地像背書似地回答了。這些人雖然對他很客氣,但是他總覺得在談話上,在舉動上,他們跟他不是一類的人;而且他也奇怪為什麼以前就很少看見這種人。
父親先走了,留下他在那裡,惶恐而孤獨,好像被拋棄在荒島上面。他並沒有辦事,一個人痴呆地坐在經理室裡,看經理跟別人談話。他這樣地坐了整整兩個多鐘頭。經理忽然發見了他,對他客氣地說:“今天沒有事,世兄請回去罷。”他像囚犯遇赦似的,高興地僱了轎子回家,一路上催著轎伕快走,他覺得世界上再沒有比家更可愛的了。
他回到家裡,先去見祖父,聽了一番訓話;然後去見父親,又是一番訓話。最後他回到自己的房裡,妻又向他問長問短,到底是從妻那裡得到一些安慰。第二天上午十點在家吃過早飯後,他便到公司去,一直到下午四點鐘才回家。這一天他有了自己的辦公室,而且在經理和同事們的指導下開始做了工作。
這樣在十九歲的年紀他便大步走進社會了。他逐漸地熟悉了這個環境,學到了新的生活方法,而且逐漸地把他在中學四年中所得到的學識忘掉。這種生活於他不再是陌生的了。他第一次領到三十元現金的薪水的時候,他心裡充滿著歡喜和悲哀,一方面因為這是自己第一次掙來的錢,另一方面卻因為這是賣掉自己前程所得的代價。可是以後一個月一個月平淡地生活下去,他按月領到那三十元的薪水,便再沒有什麼特殊的感覺了,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哀。
這種生活也還是可以過下去的,沒有歡喜,也沒有悲哀。雖然每天照例要看見那幾張臉,聽那些無味的談話,做那些呆板的事,可是他周圍的一切還是平靜而安穩。家裡的人也不來打擾他,讓他和妻安靜地過他們的家庭生活。
然而不過半年他一生中的另一個大變故又發生了:時疫奪去了父親,他和弟妹們的哭聲並不能夠把父親留祝父親去了,把這一房的責任放在他的肩上。上面有一個繼母,下面有兩個在家的妹妹和兩個在學校裡讀書的弟弟。這時候他還只有二十歲。
他的心裡充滿了悲哀,他為死去的父親而哭,他卻不曾想到他自己的處境變得更可悲了。他的悲哀不久便逐漸消去,在父親的棺木入土以後,他似乎把父親完全忘記了。他不僅忘記了父親,同時他還忘記了過去的一切,他甚至忘記了自己的青春。他平靜地把這個大家庭的擔子放在他的年輕的肩上。在最初的幾個月,這個擔子還不算沉重,他挑著它並不覺得吃力。可是短短的時期一過,許多有形和無形的箭便開始向他射來,他躲開了一些,但也有一些射到了他的身上。他有了一個新的發見,他看見了這個紳士家庭的另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