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說:“你爸爸希望成為共產黨員,他還不是,並不是錯誤,我們過去沒有同你說,因為你還小。大了,自然就明白了。”母親雖感到形勢的震盪,仍然沒有對我吐露真情。她一貫的平靜和愛撫使我感到安慰,而“家庭包袱”的說法仍然影子一樣拂之不去。這件事發生在一九六六年初春。
到了五月桃李已經繽紛的時候,母親卻突然把我叫到身邊。我不見父親已經很久。他曾去農村參加“四清”運動一年,回來變了一個人,又黑又瘦。我考取四中,他很高興,買了鋼筆作禮物,又在我的日記本上寫了勉勵的話。不久前,他和許多人一起去學習,住在一個地方叫做社會主義學院。母親收拾了一包衣物食品,猶豫了一下說:“你去看看爸爸。把這個帶給他。告訴他,把問題同組織上講清楚。要相信黨。你回來我再跟你談。”母親當時抱病在家。她患心臟病已有十年。我點點頭。
《我的青春回憶錄》第二章 降臨(7)
我已經記不清自己怎樣騎過北京柳絮飄飛的街道,思緒像陽光下的景物一樣模糊。我的四肢痠痛,眼睛發澀,耳邊總是母親的聲音:把問題同組織上講清楚。——張老師的話並非沒有根據。父親確實有問題。是什麼問題呢?我突然明白:明天的生活將不一樣。就像小時候舉起存錢的瓦罐,“啪”地一聲摔得粉碎,硬幣滾了一地。
社會主義學院是一座大樓,我是在門前的傳達室中見到父親的。比起剛從農村回來,他竟又憔悴了許多。由我把母親的話轉達給他,大概使他很難堪,他沉著臉,許久才說:“告訴你媽媽,我的問題早已向組織上交代過了。我沒有新的問題。我相信黨。你要照顧媽媽。妹妹好嗎?你要好好學習。”我們中國人沒有擁抱的習慣,離開襁褓以後,除了父親打我,沒有接觸過他的手。我希望我當時抱過他一下。兩個月以後,我的姑母——我父親的妹妹從馬來西亞回國探親,距她上次回來,已是八年過去了。她要求見我父親,回答得到的是:不準。在有人監視的情形下,她同我母親匆匆一見,互道珍重而已。她一直住在旅館裡,只來過家裡一次,是暴雨後的黃昏。坐了五分鐘以後,她踩著滿地的落葉離去,回過頭來對我說她以後不再回來了。她給了我十元錢,放在一個小小的錢包裡,是嶄新的一張。我站在院子門口送她離去,起了風,吹得滿天的暗雲在夕陽裡奔跑。
在看過父親後的那個春夜,我從母親那兒得知,父親在一九三九年十九歲時,參加過國民黨。這是成人間的談話,母親和我燈下誦詩的景象已經顯得遙遠。母親解釋說,父親參加國民黨,完全出於抗日戰爭爆發後的愛國熱忱。當時國民黨是執政黨。來自東南沿海的父親甚至沒有聽說過共產黨。她在頭一次對我講起抗戰後反對國民黨腐敗的經歷之後說:“這件事組織早有結論。這是歷史,你沒有經歷過,不容易懂。今天告訴你,希望你能理解。”我相信母親的話,不願接受這個事實。
國民黨和共產黨,這兩個在20世紀初先後成立、初為兄弟、後為仇敵的政黨,影響了幾代中國人的生活。從一九二七年到一九四九年二十二年內兩黨之間發生過的多次殘酷戰爭所造成的冤仇和宿怨,也是幾代人都洗不清的。實際上,國民黨的組織非常鬆散,一般成員如我父親是幾乎不曾起過任何作用的。國民黨退走臺灣之後,共產黨對其一般成員大體不究,而且區別加入國民黨的時間,對在抗日期間加入的國民黨員,更視作一般問題,雖記入檔案,但不致影響這些人的生活。像父親這樣又參加革命的人,更當別論。這種情形持續了幾年。但是,對於我們這些自出生就接受共產黨教育的孩子來說,中國今天的一切,包括我們本身,都是共產黨戰勝國民黨的結果。沒有國民黨,我們就無從領會共產黨的偉大,沒有國民黨,我們就不知道什麼是黑暗、暴虐和苦難。國民黨是萬惡之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