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旗袍,冬天陰丹藍、夏天淺藍。她們從來不戴玉鐲耳環,遠遠走過,人們聞到一股好聞的藥水味。人們都說那是“衛生香”。我母親看見衛生小姐的時候只有十歲。她開始拒絕豔色衣裳就是那年。在她十五歲半冬天的下午,她想,她得放棄那五百兩黃金了。我當然清楚,我母親這隻井底之蛙在做這項人生選擇時,只有兩個參照,一個是等待發掘黃金的三十多個應姓子女半痴呆半瞌睡的面孔,一個是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兩個衛生小姐。我母親認為衛生小姐的魅力,大過黃金。
我母親坐在鉛桶底上,屁股硌得生疼。她卻一動不動,兩個胳膊肘緊緊壓住膝上的印花包袱。包袱裡的十塊光洋,是以這個轉折點到廣闊無際的未來的惟一保障,是她十六年積攢的壓歲錢。她一分錢也沒有亂花過。我母親可以為一個她自己也不認識的野心克己修性,做到極至。我也不知道什麼世面也沒見過的母親,從哪裡來的堅定信仰——她一定會有一番宏大的女性事業。我不能要求我母親超越她的侷限:憑她自身去成就自身。她能想到的最了不起的事業,就是透過一個男人來成就自身。我來點穿她吧:我母親在開往南京的長途汽車上一心一意想的,就是去擒一個有大本事的男人。至少像應家祖爺爺那樣的男人。她想她要好好擦亮眼睛,吃苦耐勞,忍辱負重,把那男人找到,抓在手心。
汽車到達南京的時候,天已黑了。所有旅客下車後,老司機說要把我母親送到家門口。
我母親說:謝謝老師傅,南京我熟得很,丟不掉的。
她輕盈地跳下車,在一盞盞路燈和闊葉梧桐之間,時明時暗,走出了老司機的視野。
我母親走過街邊一家小食鋪,鋪裡一共六張方桌,張張都滿,她正要退出去,靠近門的一桌客人叫住她。叫她的是一個二十四五歲的女子。她笑嘻嘻地問我母親:你們南京人都愛吃些什麼?
我母親看著她,滿臉的莫名其妙。
她見這女子穿件黑白細格子旗袍,淡淡地化著妝。她身後的桌上,是兩個和她差不多大的女子,還有個戴著眼鏡的男子,口音都有點兒南腔北調。
穿黑白細格旗袍的女子問我母親是不是在找座,我母親點點頭。她便拍拍那條長板凳,叫我母親同他們一塊兒坐,順便告訴她們南京有哪些東西好吃,味道又不怪。
我母親把從她父母、叔嬸、姑姑姑父那兒聽來的食品特產,一五一十告訴了他們。這當中她發現那個戴眼鏡的男人瞅著她,覺得她很好玩似的。她看見男子面前擺了一本簿子,半寸厚,是手工用針線釘成的。
他們按照我母親的推薦點了菜,請我母親一塊兒吃。我母親想,跟著他們不花飯錢,說不定住店錢也能省掉。我對我母親的直覺十分佩服,她和任何人接觸,頭五分鐘就能確定此人將給她多大益處或害處。她立即確定這四位外省人不會給她太大害處。一邊吃著飯,我母親聽他們談著她不懂的事:文明戲、劇本、角色。她在席間也弄清了幾個人的姓名。穿黑白細格旗袍的女子姓魏,戴眼鏡的男子姓劉。魏小姐不時講到的事就是“刻鋼板”。她很快弄清,所謂“刻鋼板”就是寫字。
我母親突然說:我會刻鋼板。
四個人一塊兒扭過臉:一小時不到,他們忘了她的存在。
劉先生說:你刻過?
嗯。
魏小姐指著劉先生說:當心,他很會剝削人的!
劉先生不搭理她,拿出一枝筆,對我母親說:來,寫幾個字給我看看。
我母親從來沒見過這種筆,帶一個帽子;旋下帽子,筆尖上居然沒有毛。但她一點兒也不露她的孤陋寡聞,不去接筆,對那劉先生說:你先寫幾個字,我照著你的字寫。這樣一來,我母親馬上看見這杆筆的全部功能:墨原來是裝在筆肚裡,它自己溢向筆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