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傳來高亢的嗥叫聲。七八匹光燦燦的騾子沿著河邊的大道賓士而來。當頭一匹火炭般的紅毛大騾子上,猴蹲著一個破衣爛衫的男孩。正是王十千!那些啃飽了麥苗子,喝足了冰河中水的騾子們在初春的原野裡伴隨著這個註定要在巴山鎮大出風頭的王十千撒野!騾子嘶鳴,孩子嗥叫,蹄聲得得,土星四濺,如一陣狂風颳了過去。
待騾群又跑回來時,百萬攔在路中央,揪住了紅騾的韁繩,其餘的騾子四散裡走了。紅騾收腿不住,往前衝了七步,拽著百萬打了幾個趔趄。在騾子粗重的喘息聲中,父子二人的目光碰在了一起。
現在是十千面對著朝陽,百萬背對著朝陽。百萬仰視著十千,十千俯視著百萬。十千依然蓬頭垢面,但那兩扇凍得赤紅的大耳朵,被陽光一照,竟閃出燦燦的金光,宛若寺廟裡古老的法器。如醉如痴地瞻仰著兒子的耳朵,百萬深信自己的兒子必定會成大器。
十千看著這個紅光滿面的老財主,突然感到煩躁不安。母親的影子模模糊糊地出現在眼前。往常里長工們對他的戲謔也在耳邊繚繞:十千,東家是你的爹不是你的爹?他從沒把自己的爹跟東家連在一起。現在,一向冷若冰霜的東家抓住了騾子的韁繩。他看著這個嘴唇哆嗦的老頭,莫名其妙地感覺到肚子發脹,很想放屁。
“十千,我的親兒呀!”百萬說,“你該唸書識字了。”
4 十千的好運氣來了。他搬離長工屋,住進大宅院,與百萬住在一排房子裡。換下了破衣爛衫,穿上了綾羅綢緞。一日三餐與百萬同進,山珍海味,大盤大碗,撐得拉肚子。日子過得飛快,由新奇到習慣,亂紛紛,給十千留下一些凌亂印象。據時人的回憶文章講,十千自己否定這段錦衣玉食的生活,認為是一生恥辱,撮其要者記之:
百萬為十千請了一位老秀才做家庭教師。老秀才也姓王,瘦高身材,手指細長,像木材棍兒,留著長長的指甲,指甲縫裡積著紫色的灰垢。穿一件長袍,留山羊鬍子,尖下巴,大黃眼珠子。頭頂一盔瓜皮小帽,帽頂簇著一團紅纓。黃牙,滿身煙臭。“人之初,性本善”,“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寫一手好字,懸腕,力透紙背,像石匠握著鏨子。先生吃住在書房。一架木床,黃|色花椒眼蚊帳。逢節加菜,一壺黃酒。先生狼吞虎嚥,一副窮吃相。有人時子曰詩云,無人時大放響屁。還記得老財主託人去保定府,回來說她已病死。她應該是我的娘。大娘肥胖,二孃也肥胖。漸漸清楚在家裡的地位,萬貫家產繼承人,很跋扈地做起了大少爺。朦朧中有人摸耳朵,是爹。爹吃了酒,滿面紅光,雙手摸娑著我的雙耳,嘴裡喃喃:大耳兒,大耳兒,長大當皇帝!叫爹真彆扭。老秀才被辭。進入鎮上的新式小學堂。1924年秋。
紅耳朵(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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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王十千由積善堂的長工老馮送到學堂門口,巴山鎮英才小學校長王石清出來迎接。王石清是北京朝陽大學畢業生,老家也是巴山鎮。那時他三十出頭年紀,留著一分為二的大洋頭,頭髮油光光的,純正的黑顏色,沒有一根雜毛,沒有一絲亂毛。紫花布長衫,挽著袖口,露出一段白袖管。腳穿漆皮鞋。用右手食指和中指夾著紙菸。舉止談吐儒雅風流。他的一切都給十千留下深刻印象。老馮對著王石清鞠了一個躬,說:“先生,老東家吩咐我把少東家送來。”
王石清打量著十千,連聲說好。
老馮說:“少東家,我回了,放學時我來接。”
十千不耐煩地說:“去吧去吧,別忘了給我的鳥兒喂水。”
老馮彎了腰,說:“少東家放心。”
王石清問:“你就是王百萬的兒子?”
十千答道:“是。”
又問:“叫什麼?”
“王十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