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樓裡住進一位將軍。
將軍的兒子鍾望塵就是在他們搬家的這一天出生的。
鍾望塵沒能看到鍾家浩浩蕩蕩三輛軍車,繞過曲曲彎彎的窄小衚衕,停泊在小樓外的情景;沒能看到樓院裡的那棵紫薇樹一世殉情地盛放著歡顏無比的燦爛;沒能看到從軍車裡卸下的紅木傢俱,在一群穿著軍裝的人們的哼哧聲中,被抬出抬進,塞滿一個將軍的新家。原先的舊家俬,那些日本的榻榻米什麼的都被扔在一邊,那個身穿紫衣裳的少女,滿眼的迷惘,滿腔的困惑,站在花樹下,淋著雨。
陽子是在走下閣樓的瞬間突然想起她的紅紙傘的。
她的心好像是被那道厚實的大門猛烈地撞擊了一下,擠壓了一下,繼而就撕肝裂肺地痛了起來,轉身上了樓梯。她的小獸似的喊叫聲震驚了一片忙亂中的人們,她的一身紫衣裳雨溼淋淋地走進閣樓,走進木樓梯和玄關後的推拉門,無限悽迷地奔跑起來。當她驚恐未定再次從閣樓裡跑出來的時候,人們看到,她的手上多了一把紅紙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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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桑眉和傘郎臨走時留給她的作念。
鍾家太太嬌蕊就是在這個時候走進院門的。
她穿著金絲絨的雙開岔的旗袍,秀髮高綰,一副嬌柔多姿的貴婦人的模樣,風姿娉婷地下了豪華轎車。
嬌蕊就是在邁進大門的一剎那,突然感受到兩道寒光,冷冽無比地穿透了她的身體。胸口一涼,她像被一團冰雪重重地擊中了,小腿一軟,幾乎要跌到下去。冷徹心骨的感覺使她的心陡然間變得清明起來,她一眼就看見了院子裡的紫薇和紫薇樹下的陽子,看見了她手上的紅紙傘。那個女孩子的眼神冰冷似箭,令她恍然醒悟到寒光透射的淵源。再回過頭去看那樹怒放的紫薇花和撐開在女孩手上的紅紙傘,只覺得滿眼都是灼灼火焰在燃燒,細細密密的光纖,密密離離的光斑,一雙眼睛就眯得睜不開了。
嬌蕊忍著刺目的痠痛和火燒火燎的苦楚,走過了從巷口到院落之間的青石板路,雖有兩個隨從替她打傘遮風擋雨,但她還是從那一前一後的間隙中感受到了女孩手中紅紙傘的光芒——它就像女孩子高舉起的一把利箭,不可設防地,突如其來地,刺痛了她的一雙眼睛。那種血湧的爆脹的迸裂的痛覺,使她跌跌撞撞癱軟在門前的石階上,再也站不起來。嬌蕊那雙美麗的杏核眼,從此罩上了黑色的雲翳。
關於鍾家,鍾家太太,鍾望塵的母親嬌蕊在1947年的那個下雨天,在搬進日本小樓的那個早上,被紫薇樹,紫薇樹的花,紫薇花下的一把紅紙傘刺瞎了眼睛的事,鍾望塵父親的隨從,以及隨從之外的所有的人都看見了。他們雖然無法深入到那個美麗的貴婦剎那間的複雜心境中去,無法猜度其頃刻間所經受的痛楚,無法理解她一波三折的心路歷程;他們眼睜睜地看著嬌蕊千嬌百媚的臉上呈現出的無力和悴心,看著她盛裝華服下的高貴典雅在一瞬間坍塌崩潰。
誰也無從想像,在這樣一個細雨霏微的早晨,一片紫薇、一把紅紙傘、一個身穿紫衣裳的日本少女,會令這個風姿綽約的鐘太太從此變做瞎子?
這究竟是她內心世界的自閉呢?還是一種逃避?
逃避曾經的孽與債?
逃避不可知的罪與罰?
逃避宿命裡的情與殤?
或者,她只是及時關閉對這個世界的觀望,再也不想對痛苦親歷親為。
原來,這個世界……這個世界……是有輪迴的呀!
曾幾何時?何時何地?
嬌蕊閉上了眼睛。
嬌蕊看不到在她倒下去的那一瞬間,有多少驚悸的眼神驚異的呼喊?
嬌蕊看不到這座小樓的昨天和即將展示給她的今天和明天?
嬌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