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次輪到我不出聲了。報紙上的金玲兒穿著紗衣,正在為不知道什麼商行剪綵。她還是笑的如此甜美。變是變了,那雙眼睛還是活脫脫阿玲的眼睛。
在自己家渡暑假,我覺得寂寞,往年的小朋友忽然都長大了,我尤其是想念阿玲,我們是決不會有聚在一起的機會了。
阿玲的兄嫂非常得意,那氣焰簡直是叫人受不了的。
「——不要緊,我們會向阿玲取了票子來請你們看戲。」
「阿玲現在收入千塊一個月,不成問題。」
「都自己人一樣,一定要照顧你們,只是別說出去,阿玲是在鄉下大的。」
現在阿玲是親妹子了,我老記得年前有一夜,阿玲坐在門口哭,問她什麼都不肯說,原來家裡自來水喉壞了,她嫂子逼著她去挑水,她雙肩捱得又紅又爛又起泡,吃不了苦,在那裡哭呢。還是媽媽跟她敷的藥。
阿玲的嫂子是個又粗又胖的女人,然而粗重的功夫都留與阿玲做。阿玲倒貴人自有大量,自己剛站穩,就來接她的兄嫂也享福去,一點不念舊惡。
媽媽說:「氣什麼呢?我們雖然都是鄉下人,卻都不跟這一對一般見識。」
我是看著阿玲兄嫂搬走的,他們丟下傢俬雜物,一概不要了,只帶隨身一個小箱子,裡面幾件衣服,那嫂子得意地說:「阿玲說什麼都預備好了——冰箱、七彩電視、地毯、唉呀,什麼都有呀!」她臉上的肥肉顫抖著,眼睛笑得眯成一條fèng。
這並不是我最後一次見他們倆。
後來我回到了學校,仍然做著我的功課,金玲兒是更紅了,短短兩年間她像水銀遇熱似的直線上升,我忍不住,下課買了張票子,去看了她一部電影。
那是一部很糟糕的電影,裡面有色情有暴力,金玲兒演一個誤入歧途的女孩子。她演得很好,整套片子慘不忍睹,只有她是好的。
她有一個暴露鏡頭——被壞人撕爛了衣服,雖然雙手馬上往胸前一掩,但是觀眾還是很關心,噓聲口哨聲大作。
她很美。
比以前更美了。
散場出來,我覺得她很有前途,年輕貌美,演戲又放,只可惜她並不是宣傳中所說的,是某書院的高材生。
嬸母談論她說:「聽說是你們鄉下出來的,你該見過她,鄉下又不大。」
「很難說,」我說:「鄉下雖小,女孩子卻多。」
「那麼大概是書院女學生——女學生也很多。」
報上說有好幾位「公子」在追求她。但凡老子有幾個小錢,又不學好的,皆可稱「公子」,好的男人還去碰女明星不成。他想,他家裡也不想。
其中一個倒是好笑,照片拍出來,黑黑實實的,五短身裁,站在她身邊,剛到耳根,大概很有鈔票,有鈔票就行了。她去做女明星,不就為了鈔票?既然得了這麼一個天賜良機,不順手撈點也對不起良心。
很難說,穿過那樣的綾羅綢緞,難道還能穿我們的布衣,尤其這布衣還是件校服。
我對阿玲的態度是矛盾的,有時候很替她高興,有時候替她不值,更多時候,我想:那時候大家都說我與她長得相像,姊妹似的,若果那女導演挑中我而不是她,我今日又如何?也像她一樣嗎?
這都是多餘的,我想阿玲早已把我忘得影兒都沒有了,不但我,連鄉下怕都整個忘了。
金玲兒,或是金玲兒是鄉下一種會鳴的小蟲子,叫得很好聽的,我們去捉這蟲子的時候,常常追著鳴聲,撥開長糙,見到它了,就輕輕掩過去,將手一合,放在預先準備的紗袋裡,拿回家去玩。
她還記得嗎?我看她滿頭珠翠的樣子。
如果她依然留在鄉下,兄嫂就把她嫁掉了,省得在家吃米飯。不過是洗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