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靈懸浮在草帽山之上,俯瞰著一切。幽靈像一盞無光的燈,像沒有瞳孔的眼睛,像沒有實感的魚,在冥冥之中游動。
一陣風吹過來,歷史的書卷被火燎過,捲起來了,枯焦了,故事變成一種氣息散發出來。那是餘音嫋嫋的,那是若隱若現的,那是無可言狀的。
暗暗昏昏的土窯洞中,一盞昏昏暗暗的油燈在黑糊糊的角落裡晃動著。那角落黑得深,潮得深,有如一個無盡的深洞。燈越來越暗,幾乎沒有光亮,整個窯洞便顯得高大,各種影像朦朦朧朧地在黑糊糊的洞壁上籠罩著,像宇宙一樣浩渺。
終於顯出一席黑黑的土炕,土炕連著一方土灶,土灶口早已黑洞洞,沒有餘燼的一絲紅亮。油燈在灶上。一根長長的旱菸鍋對著它,吧吱吧吱地紅著。油燈漸漸萎縮下去,終於耗幹了最後一點油,熄滅了。旱菸鍋還在一紅一暗地照明著一張黑焦枯瘦的臉。核桃紋中佈滿陸離的影子,眼睛直直的,全是僵化的四季風土。旱菸鍋也黑了,聽見黑暗中噝噝地響,又聽見死亡一般沉緩的磕敲聲。腳底板肯定像牛蹄一樣堅實。
於是,就有一陣陣呻吟聲從炕上響起。
核桃一樣的男人臉在黑暗中升起,又垂下,又聽見炕下窸窸窣窣的聲響,趿拉趿拉,就有腳步聲挪到門口,再吱呀一聲,寒冷的黑暗撲進來,潮臭的人味溢位去。
門在背後了,上面是冷冷的星光,四周是靜靜的山村。男人立在那兒。他木呆呆地想著什麼。背後,門內繼續響著女人的呻吟聲,接著是撕裂的喊叫聲。四周的黑夜更顯冷,更顯靜,更顯廣闊空曠。黑森森的夜空像黑色的冰罩住四方,綴著的星星是凍僵了的眼睛。
人死了,都昇天了。星星落下來,又化成生命。
身後的門內又有了更慘厲的叫聲,接著死一般寂靜下去,片刻便響起了哇哇的哭聲。
十年夢魘·《草帽山的傳說》(2)
一顆流星在夜空中掠過。
濃濃的晨霧漸漸淡化著,散去。草帽山一點點顯出它黃融融、圓糊糊的輪廓。幾道青色的炊煙慢慢描繪著黃|色圓弧線上的天空。一切都那樣寂靜,深邃得令人恐怖。不知這黎明將孕育出什麼。
他拖著年輕而疲憊的身體來到山下,仰望著那黃禿禿、圓融融聳立在面前的大土山,感到了貧困的廣大,自己的渺小。他的衣服已經破爛,胳膊上箍著一道道深深的血痕,膝蓋從褲子的破洞中露著血糊糊、白花花的駭人傷口。他拄著木棍一步一瘸地走著。到上山的路口了。這裡有一棵老槐樹,據說有一萬年曆史,在枝枝丫丫地標記著古老。槐樹下立著一塊巨大的黑石。相傳是幾千年、幾萬年前從天上隕落下來的,那時天降火龍,轟然震天地。落在了這裡,便定住了這裡的風水。
他喘著氣站住了。黑色的巨石巍然峙立,上面還鐫刻著什麼朝代大文人的墨跡。
他感到悲涼。他是從這山口走下來的,揹著書包進入了那熙熙攘攘的世界。他在那裡幻想過。他本該是光光榮榮地回來,被前呼後擁著。而現在,一切都被血和火洗去了。
後面遠遠傳來聲響,他立刻驚恐地回顧,瘸著,將自己躲進那黑色巨石後面的山洞裡。他祈禱,但願鎮山石有靈,保佑他平安。一瞬間有各種各樣榮華富貴的古人的遇難故事金碧輝煌地掠過。
外面有了洶洶嚷嚷的人群,分兵搜尋的吆喝聲此起彼伏,四面八方傳來棍棒抽打灌木草叢的聲響,伴隨著嘩啦嘩啦的槍栓聲。他被這刺耳的聲音扎著,好像刀叢上一個赤裸的嬰兒,又像油鍋中一隻鮮嫩的小蝦,體無完膚了,都破了,碎了,完了,連打抖的份兒都沒有了。
他摸出懷裡的一支手槍,不知是緊握住它呢,還是把它藏到土洞的什麼縫隙裡。一瞬間,他也掠過了各種被捕的情景。
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