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去什麼地方?」他問。
「我到學校去看看。」
「我到圖書館去。」他說,「再不去就要罰我錢了。」
我笑,「我與你一道去,沒關係吧?」
「自然沒關係。」他說。
他現在並不是我的老師了,我很自然。當然這麼做有點尷尬,跟著一個男人到處走。但他不只是一個男人,他是我的教授,我們認識有三年了。
「每個人都好嗎?」我問,「一年不見了。」
「很好,謝謝,大堂又裝修過了,新的學生來了去了——」他忽然說,「我老了。」
我看他一眼,他跟以前一模一樣,怎麼可以說是老了,我笑說:「老?我不覺得,科學家是不應該注意到老與不老的,這是我們女人的麻煩。」
他說:「你這次來,是度假?」
「不是,我想找一個學位再念下去,或是有好的工作,就住下來。」我嘆一口氣,「本來我在家是一個很快樂的人,到了英國,變成一個很不快樂的人,終於習慣這環境了,又得回去,誰知到了家更不快樂,只好又回來,受著東方西方的折磨,真倒黴。」
他有點驚異,「只是——我不大明白。」
我微笑,我說得太含糊了,他當然不會明白。
黃昏了,黃葉一片兩片地落下來,他只穿著一件淺藍色的長袖襯衫,襯衫袖子高高卷著,他還是穿著那幾件衣服,天這麼涼了,他也不覺得冷。
但是我與他走在一起,覺得有種說不出來的開心。
到了圖書館,我陪他還了書,他問我要不要喝一杯茶。我們到飯堂去坐下。
坐在這個簡陋的飯堂裡,喝著四便士一杯的茶,卻比在家坐那些豪華咖啡座好多了,快樂,快樂是極難衡量的一件事,快樂在心裡。
「納梵太太好嗎?」我問他。
「好,謝謝,我女兒今年進中學。」
「恭喜。」
「她長得很大了,真奇怪,有時候看著孩子長大,幾乎不可想像,她現在很有主張,穿衣服、吃東西,都不大肯聽父母的話,喬,你有空嗎?到我們家來吃一頓飯如何?」
他為什麼不叫我到外面去吃飯呢?
我想一想,說:「好的,幾時?」
「你現在住哪裡?」他問。
我把電話與地址給他。我住在一層新房子裡,裝置完善,在外國我從來沒有住得這麼舒服過,簡直是豪華的,中央暖氣永遠在七十度左右,在屋子裡不過穿單衣。雖然房租貴,但是地方很大,一個人怎麼都住不完,真是舒服,我情願在零用方面緊一點。
「好,明天早上我打電話給你。」他說。
他要走了,我與他走到學校門口,道了別。
然後我問自己:這次回來,是來看他的吧?怎麼可能呢?來看他?他不過是一個教授,我們學校裡有七十多個教授,為什麼光是看他?不是的,只不過他對我好。我需要一個關心我的人——誰不需要?
回家途中我買了一點食物,胡亂煮了就吃,上床很早。
人在外邊有一個好處,有什麼麻煩,耳根也清靜點,在家對著一大堆愛莫能助的親戚朋友,更加徒增歉意。
心煩意亂,現在自己照顧自己——人總得活下去的,所以照顧得自己很好。
有時候我發覺我是很愛自己的,在面前放一個鏡子,錄音機裡錄著自己的聲音,或是我懷疑自己的不存在?
吃完了,拾起報紙,我上了床。看著報紙上的請人廣告,我想,做事也好,至少有收入,也可以得點經驗,不如去試一試,因為空著,所以一口氣寫了幾封信,貼上了郵票,待明天起來去寄。
然後我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