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鼓勵,啟發,還有兄長式的關切。你讀他的詩集(手抄本),借閱他藏在床墊下的小冊子(普希金和傑克?倫敦),在去北京的火車上聽他像革命教父一樣慷慨陳詞(他對中央委員們的情況瞭如指掌)。老實說,他那些理論現在看來委實可笑,但那正是你啟蒙的開始。
陰暗的歲月也是燦爛的歲月。他們並沒有做什麼大事,但如果沒有他們,包括那位不知名的軍人,你就不可能走出昨天。你是他們密切合作的一個後果,是他們互相配合、依次接應、協同掩護之下的成功獲救者,是一名越獄的逃犯,逃入自由和光明。
三十多年過去,那位不知名的軍人眼下不知身在何處。小學女同學倒還能找到——她在工廠下崗,做一點酒生意(很可能販假酒)。隔壁院裡的大同學也能找到——他當過廠長,最終成了貪汙犯,剛受到處分(據說正沉溺於賭博)。他們在路上遇到你的時候,已經認不出你是誰;即使認出了,即使聊上幾句,也大多吞吞吐吐言不及義。
你很想向他們說說往事,但一遇到他們的目光就只能閉嘴。你的瘋人囈語沒有聽眾。你藏在心底的逃犯故事乏味煩人。他們不愛聽這個。他們最願意談談麻將和彩票,談談三流電視節目。
你從麻將喧譁的房間裡退了出來。
上帝已經改頭換面,已經失蹤。但你知道上帝曾經到場,把你接入這樣而不是那樣的命運,透過眾多不期而遇而又不期而失的面孔,向你投遞了一個充滿蟬鳴和綠蔭的夏天——如同一封難解的密旨。你應該明白,你之所以在三十年後要回到家鄉,之所以要在這樣一個山村的深夜裡失眠,最重要的理由,也許就是要重逢那一個夏天。
將來還會有夏天,還會有蟬鳴和綠蔭,還會有陽光下的行人,但我們將在那個世界裡缺席,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將來的歡喜或憂愁,和平或戰爭,富裕或貧困,正義或不義,似乎也與我們沒有關係。對不起,我們即將互相忘記。對不起。我們即將互相丟失。我們免不了也會改頭換面,最終鬆開對方的手。
在找工作一再碰壁、看來很難有什麼結果的情況下,韓少功鼓起勇氣登門造訪父親生前所在單位的領導。此時情況也有些變化,昨天的迫害者眼下也遭受運動的衝擊,這位領導自己也在寫檢討。他表現得特別客氣,以對待大人的態度來接待韓少功,一再熱情地請他入座,給他泡上熱茶,談到他父親一事時還偷偷拭淚。韓少功談了家裡目前的困難情況,要求單位對父親的死給一個明確結論,並按政策給予應有的生活補助。領導滿口答應,說他會盡快召###議討論。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經過層層研究和報批,父親的問題被含混地定義為“人民內部矛盾”,但諸多政治疑點尚未得到明確說法,據說要等到“運動後期”再作處理。但這一條已經管用:按照幹部管理有關政策,韓家可繼續居住機關宿舍,政府還給他母親補助撫卹金每月十二元錢,未滿十八歲的子女也可獲得此項生活補助。這些許的恩惠,無異於寒冬裡投下的一束暖陽,緩解了一家人的生存危機。
父親逝世,迫使韓少功在心理上斷|乳,棄學、尋找工作等一系列行動,表明他是一個可以承擔責任的早熟的男人,可以在這個世界上獨自站立起來。
血色的早晨(1)
有了父親原所在單位支付的生活補貼,韓少功回到長沙第七中學繼續學業。但此時學校裡紅色浪潮日益高漲,老師們大多成了牛鬼蛇神。長沙城裡的革命並不因為像韓少功父親這樣的敵人自我殲滅而停止,因為當權的走資派還未被打倒,群眾組織之間的紛爭更是高燒不退。大字報批判會等形式的文鬥解決不了問題,於是舌與筆的文斗升級為血與火的武鬥。紅衛兵分成幾個不同的派別展開了激烈的鬥爭,他們佔據了各自的教學樓,從軍需倉庫那裡搶來五四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