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可惜,在我們沒見面的時候,反而這麼接近和平,見到他卻針鋒相對,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我多麼想與他和平相處,但是他不給我機會,他要我學習其他婢妾,我無法忍受。
他終於嘆了一口氣說:「我從來沒見過比你更強硬的女人。」
「你把我逼成這樣子的。我想現在你又打算離開了。」
「並不,我打算在此休息一下。」
「我還是得上課的。」我說。
「我不會叫你為我請假。」他說,「我明白你這個人,你誓死要拿到這張文憑。」
「不錯。」我說。
「自卑感作祟。」他說。
「是的,」我說,「一定是,但是一般人都希望得到有這類自卑感的兒女。」我在諷刺聰恕與聰慧,「恐怕只除了你?」
這一下打擊得他很厲害,他生氣了,他說:「你不得對我無禮。」
「對不起。」我說。我真的抱歉,他還是我的老闆,無論如何,他還是我的老闆。
「你上樓去吧,我們的對白繼續下去一點兒好處也沒有。」
「我明白。」我上樓。
我並不知道他在客廳坐到幾時,我一直佯裝不在乎,其實是非常在乎的,一直睡不好,輾轉反側,我希望他可以上樓來,又希望他可以離開,那麼至少我可以完全心死,不必牽掛。
但是他沒有,他在客廳坐了一夜,然後離去。
他在考慮什麼我都知道,他在考慮是不是應該離開我。我尚不知道他的答案。
星期三我到老添馬廄去,我跟老添說:「添,你的嘴已太大了。」
老添極不好意思,他喃喃說:「勖先生給我的代價很高。」
我搖搖頭,人為財死,鳥為食亡。
老添又緩緩地說:「我警告過馮艾森貝克先生了。」
「他說什麼?」我問。
馮艾森貝克的聲音自我身後揚起,「我不怕。」他笑。
我驚喜地轉身說:「漢斯。」
「你好嗎,姜。」他取下菸鬥。
「好,謝謝你。」我與他握手。
菸絲噴香地傳入我的鼻孔。我深深呼吸一下,不知道為什麼,我極之樂意見到他,因為他是明朗的、純清的。正常的一個人,把我自那汙濁的環境內帶離一會兒,我喜歡他。
「你的『父親』叫勖存姿?」他問。
我笑。「是。」
「我都知道了。但是我與他的『女兒』騎騎馬,喝杯茶,總是可以吧?」漢斯似笑非笑。
「當然可以,」我笑,「你不是那種人。」
我們一起策騎兩個圈子,然後到他家,照樣的喝茶,這次他請我吃自製牛角麵包,還有蜜糖,我吃了很多,然後用耳機聽巴哈的音樂。
我覺得非常鬆弛,加上一星期沒有睡好,半躺在安樂椅上,竟然憩著了。什麼夢也沒有,只聞到木條在壁爐裡燃燒的香味,耐久有一聲「嘩卜」。
漢斯把一條毯子蓋住我。我聽到藍寶石在窗外輕輕嘶叫踏蹄。
醒來已是掌燈時分,漢斯在燈下翻閱筆記,放下菸鬥,給我一大杯熱可可,他不大說話,動作證明一切。
忽然之間我想,假使他是中國人,能夠嫁給他未嘗不是美事。就這樣過一輩子,騎馬、種花,看書。
宋家明呢?嫁給宋家明這樣的人逃到老遠的地方去,兩個人慢慢培養感情,養育兒女,日子久了,總能自頭偕老。想到這裡,捧著熱可可杯子,失神很久,但願這次勖存姿立定了心思拋棄我,或者我尚有從頭開始的希望。
「你在想什麼?」漢斯問我。
「你會娶我這樣的女子?」我冒失地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