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張大千的工筆仕女圖,一切都合她身份。
我拉開她書桌抽屜,她並不寫日記,厚厚的一本通訊簿,裡面儘是些著名的金童玉女電話地址。現在的舞會欠了勖聰慧,他們有沒有想念她,過一陣子也忘了吧?
我站在小露臺上一會兒。回來撥一撥水晶燈上墜子。她現在在哪兒?過慣這般風調雨順的生活,她真能適應?能過多久?幾時回來?
勖夫人在門口出現,她說道:「我待她很好哇——我事事如她意,要什麼有什麼,她父親也疼她……」
我明白勖存姿不回來這裡的原委。
我問:「聰恕呢?」
「聰恕在醫院裡。」
「你們讓他住醫院這麼久,有一年多了嗎?」我震驚。
「沒法子,回來實在鬧得不像話。」她嘆口氣坐下來。
「怎麼個鬧法?」我很害怕。
我說:「不能讓他在醫院裡自生自滅,那種地方——你知道他們是怎麼對付病人的。」
「那是私家醫院,不同的。」
「你有沒有去看他?」
「自然有,連我都不認得了,拖鞋連熱水壺往我頭上摔……」
「勖先生知道嗎?」我往後退一步。
「怎敢讓他知道啊!」勖太太坐下痛哭,「我都沒個說話的人,眼看小的全不活了,我這個老不死的還擺在這裡幹什麼呢?」
我如五雷轟頂似的,過了很久,定定神,站起來說:「我要去看聰恕,你把地址給我。」
「我叫司機送你去。」勖太太站起來說,「可是他不會認得你。」
「不!如果他還記得人,他就該記得我。」
我坐勖家的車子到達療養院。很美麗很靜的地方,糙地比任何網球場還漂亮。
我抹一抹汗,跟門口的護士說:「我來看勖聰恕。」
那護士看我一眼。「勖聰恕?他住二樓,二○三房。」
「他如何了?他危險嗎?」我有點害怕。
「他,不是危險病人,我們這裡沒有危險病人。」護士有一張年輕的小圓臉,她說,「可是我們預防他隨時惡化。」
「他惡化了沒有?」我問。
「他沒有進步,時好時壞。」她帶我上樓,「勖家很有錢,不是嗎?」她笑笑,「他們不願意接他回家,說是怕影響他父親的心情。」
「他不再認得親友?」我問。
「看他心情如何,大多數時候他很文靜。住我們這裡的病人,大多數希望得到親友更多的關注。」她笑,「你明白嗎?其實沒有什麼大事。」
我有點兒放心。我明白聰恕的為人,他永遠不願長大,一直要受寵愛,一直要人呵護,也許這只是他獲得更多寵愛的手段。
護士敲敲二○三的房門,跟我說:「喚人的時候請按鈴。」
我推門進去。
聰恕衣著整齊,躺在露臺的藤椅上看書。
我已經在微笑了。「聰恕。」我叫他。
他沒有放下畫報。
我走到他身邊,端張椅子坐在他身邊。「聰恕,是我,是來看你。」
他仍然沒有放下畫報。他在看「生活」雜誌。
他放下畫冊,看著我,眸子裡一股死氣。
我心中抱歉。「聰恕,讓我們講和,我們再做朋友,我現在回香港住,我天天可以來看你,好不好?」
他不答。
「聰恕,你知道你兩個姊妹都不在了,你父親只剩下你,你得好好地振作起來。」
他把畫冊又拿起來。我按下他的手。但是他的手不再潮熱。他的面孔還是那麼秀美,可是不再有生氣。我忽然發覺護士把他的病情估計得太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