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要就寢,門外忽又傳來小路子喊聲。
“陛下,不好了,師府傳來訊息,師快不行了!”
我猛地從床上坐起,瞪大了眼睛盯著床角,半晌之後才回過神來,沉聲道:“擺架!”
我到達師府之時,門口已掛起了白燈籠,內裡哭聲一片,見我入內,都壓低了哭聲,哽咽著三呼萬歲。
我不曾停留,直入內堂,正迎上蘇昀自屋內出來,低垂著雙眸,緩緩合上房門。每一個動作都細微而緩慢,彷彿周遭空氣也漸漸凝滯。
蘇昀抬眼看向我,徐徐拜倒,聲音沉重卻又空洞。
“蘇昀代祖父,謝陛下相送。”
我上前一步,託著他手臂扶起他,緩緩道:“師仙去,喪棟樑,舉朝哀悼。”
當天夜裡,師死訊便傳遍了帝都。
師壽終六十八,為盡忠四十幾年,歷經四朝,殫精竭力,門生遍佈朝野,恩澤惠及南北萬姓,師離世,普天同哀。
第二日,帝都白布賣斷了貨。
各家各戶自發張起白布,以示同悲。
師在太學府任教十餘年,門生幾千人,均上府弔唁。更有無數受其恩惠百姓在野遙拜,痛哭失聲。
小路子抹著眼淚說:“我死之時,若能有三兩個人為我流淚,那也就值了。”
一個人一輩子價值體現,就在他死後,有多少人為他離去悲傷。
可是有時候,真相與我們所見,並不完全相同,甚至可能是截然相反。
就在師過世那一夜,蘇昀帶我進了密室。
“在陛下心中,祖父已非清白廉明之臣了,是嗎?”蘇昀一一點燃了燭火,照亮並不寬敞密室,回頭看我時候,漆黑雙眼之中,難掩悲慟。
對他話,我只有沉默可以回應。
“陛下沒有錯怪祖父。”蘇昀苦笑著,轉頭看向擺滿了卷宗書架,“若非親眼所見,我亦不敢相信,百官之楷模,百姓之所寄望祖父,竟也和所有貪官汙吏一樣,幹著假公濟私、以權謀利勾當!”
“蘇昀,到了這個時候,再說這些又有何用?”我掃了一眼滿室卷宗資料,知道這些東西,足以將蘇家連根拔起,不只蘇家,所有和蘇家有牽連,盤根錯節整個蘇黨。
蘇昀轉過身面對我,直直跪下,雙膝磕在地板上,一聲悶響在密室裡迴盪。他彎下腰,朝我三拜,我握緊了拳頭承受他三拜,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扶起他,但猶豫間,三響已過。
“蘇昀有一事,求陛下成全。”
我沉默地望著他,片刻後才啞著聲音說:“你說。”
“所有罪名,蘇昀願代祖父承擔,但求陛下保全祖父聲名,讓他走好。”蘇昀垂下眼瞼,望著我足尖。纖長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陰影,我看不見他眼底神情,卻從他聲音裡聽出了絕望。
我緩緩彎下腰,雙手握住他手臂,他睫毛一顫,抬眼迎向我目光。
“你知道我會答應,是不是?”我柔聲問他,“無論是為公,還是為私。”
蘇昀臉色極是蒼白,往日燦若星河沉如夜色雙眸,在這時只剩下一片白茫茫迷霧,讓人看不清前方,看不清未來。
怎麼就走到這一步了呢……
我苦笑了一下,心頭一片酸澀,彷彿有人緊緊攥著心臟,一陣悸動。我強忍著心疼,和擁抱他衝動,扶起他,然後收回了手。
“煥卿,你這一生,都在為別人而活。”我問他,“可曾後悔?”
他答我:“無從選擇。”
如果人生能再來一次,他也只能做這樣選擇,又談何後悔?
“師民望太高,蘇家已然是一種豐碑,是一種精神,無論師做了什麼,寡人都不會講他問罪,因為那隻會寒了天下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