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對膝頭參差不齊的印跡。甚至室內的空氣還震動著單調沉悶的聲音,像在喃喃夢囈,祈告,懇求,在和某個超然的存在爭論,而這個存在卻在地毯上連影子似的痕跡也沒留下。
他這樣平躺著,兩手交叉地放在胸前,像個殉葬的模擬人,這時又聽到狹窄的樓梯上響起腳步聲。不是男人的腳步。他曾聽見麥克依琴在黃昏時候趕著馬車離去,到三英里外的一座教堂,但不是長老會的教堂,去那兒彌補上午未上教堂的罪過。
不用側過頭,小孩聽出是麥克依琴太太在費力地爬樓梯。他聽見她走過地板來到面前。他不抬眼,但過了一會兒她的身影映上牆頭,他看見那影子,發現她手裡端著什麼東西。是一盤食物,她把食盤放在床上。他沒看她一眼,也不動彈。“喬,”她說。他躺著不動。“喬,”她又叫道。她看見他睜著雙眼,卻沒有碰他一下。
“我不餓,”他說。
她站在那兒不動,雙手交叉地插在圍裙裡。看來,她也沒有瞧他,彷彿隔著床在對牆壁講話:“我知道你的想法。不是那麼回事。他沒叫我給你送東西來,是我自己想到這樣做的。他不知道。這不是他送給你吃的東西。”他躺著不動。他的面容沉靜得像木刻石雕似的,兩眼直端端地仰望著陡斜的木條天花板。“你今天還沒吃東西。坐起來吃吧。不是他叫我給你送來的。他不知道。我等他走了才給你準備的。”
這時他坐起身。她看著他下床,端起食盤走到屋角,翻轉食盤將食物碗碟一齊倒在地板上。然後他回到床邊,像端聖禮匣似的端著空盤,而端匣人身上的白色法衣卻是原來買給大人穿而後改短的內衣。她雖然站著不動,卻不再看他,雙手仍然裹在圍裙裡。他上床後重新平躺著,眼睛睜得大大的,依舊凝視著天花板。他能瞟見她不動的身影,沒有輪廓,背有點兒駝。然後影子不見了。他沒覷一眼,但能聽見她蹲在屋角,把破碟爛碗收進食盤。然後她離開了房間。這時房裡萬籟俱靜,油燈亮著,燈光穩定地燃在燈芯上;牆頭映出燈蛾撲打翻飛的其大如鳥的影子。他能感到窗戶外邊一片漆黑,能聞到春天和泥土的氣息。
那時他剛八歲。許多年後記憶才讓他想起這一切;那一晚之後的許多年他才回憶起:就在那之後一小時,他翻身下床,跑去屋角跪下,不是像跪在地毯上那樣;他跪在地上,俯身在那一塌糊塗的食物之上,用手抓起食物就吃,像個野人,像條狗。
薄暮時分了,他離家還有幾英里地。星期六下午他本是自由的,但他從未離家這麼遠,這麼晚還未回家。他一到家就會捱打,這與他外出時乾沒幹什麼事並不相干。回家後他會遭到同樣的鞭打,沒有幹壞事也罷,麥克依琴發現他幹了壞事也罷。
也許他自己還不明白他沒打算去幹壞事。他們五個人一起,靜靜地守在一個廢棄的鋸木棚門邊,掩藏在幽暗的陷塌的地面上,從一百碼外看見一個黑女孩進去,她回頭看了一眼便無影無蹤了。這是年齡稍大的一個男孩有意安排的,他第一個跟了進去。其餘幾個男孩抽籤輪流進去,這幾個孩子穿著同樣的工作裝,住在方圓三英里一帶;他們同名叫喬·麥克依琴的孩子一樣,十四五歲年紀個個就幹成人的活兒——犁地、擠奶、劈柴。也許喬連想也沒想過這是一樁罪過,因為對於十四歲的孩子來說,最大的過錯是公開被人指摘還是個童身;也許直到他想起家裡有人在等候他,才認為這事錯了。
輪到喬進鋸木棚了。他走了進去,裡面黑洞洞的。他立即感到慌張得要命,像體內有什麼東西要翻倒出來,像他想起過去吞牙膏的情形。他一時不能動彈了,站在那兒,聞到女人的氣味,立即知道那是黑種女人的氣味;在黑女孩的氣息包圍下,在慌張心情的壓迫下,他不得不等在那兒,直到她開口發出一個召喚的聲音,那並不是某個字,是全然莫明其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