孿生將軍去世的訊息,在媒體的大事渲染下,像煙霧般擴散開來,飄落在世界各個角落的譚氏子弟如夢方醒。並不是他們心中那久已麻木的家族情感悄然復甦了,而是深藏在血脈中的一種古老又神秘的力量驅使他們紛紛啟程,從四面八方朝垂垂老去的李秀靠攏。由於距離的遠近、塵事的多寡、性情的緩急各不相同,致使他們沒有同時湧現在家門口,而是陸陸續續似乎匯成了一股前仆後繼的回流人潮。因此,興安村沒能重新熱鬧起來,可悲的事實讓人們注意到了一種奇怪的現象:每一位回頭的浪子似乎都是在徒勞地追趕親人故去的步伐。他們匆匆動身,急急地趕路,但只能聽憑親人的訃告在人群中傳開而無法趕上葬禮。造化存心在玩一場沒完沒了的填空遊戲,隨著遊子的陸續歸來,老虎山上的新墳也在不斷地增加。往日的榮耀和熱鬧都被永不回頭的時間帶走了。
(二)曲終人不散
從孿生將軍下葬的當天起,陰雨連綿長達兩個半月。老宅頂上的瓦片不堪天老爺日復一日的打擊已經開始漏水,洇溼的牆壁像一張掛滿淚痕的愁眉苦臉的面孔;天花板上現出了一大塊一大塊黑斑,靠牆的周邊佈滿了青苔和倒掛的野草;木質傢什都溼漉漉的,輕輕一摸就出水,椿木門框上長出了一蓬蓬銀灰色的蘑菇;牆旮旯裡的蝸牛正在耐心地追逐同類,由於雌雄同體,它們不管遇到誰都能奇蹟般地享受世界上最深情、最漫長、最黏糊的愛情;行色匆匆的白蟻在窗稜處連成了線,好像正奔赴一場盛宴。吳芙偶爾會好奇地猜想像白蟻這種躺在棺材裡也能衣食無憂的小東西為什麼還要如此勤快。
潮溼的空氣裡蓄滿了呆滯的時間和陰冷的絕望。每晚臨睡前,吳芙得先把在空氣中游弋和嬉戲的蜉蝣和螞蟥趕出窗外,再把像在水中泡過的被褥擰乾些才能勉強上床,但沉重而冰冷的被褥像個死男人壓在她身上,生不出一絲曖昧的暖意。她與裝著炭火的火籠共眠,在蒸氣瀰漫的被窩中邊打盹邊護著火籠不致翻倒,以免自己在睡夢中被意外火化了。對待乾燥輕浮的灰塵她還有一套行之有效卻秘而不宣的辦法,但面對從天而降的無休止的雨水她則無能為力了。如果不是為了等待天晴後去黃洞仙燒香還願,她真找不出還要繼續活下去的理由。她的心情與婆婆驚人地相似。李秀那天雙手緊緊抓住大門口的闌干門,嘴裡輕輕唸叨:“孩子們啊,快些把你們可憐的老孃帶走吧!”等目送兒子倆的棺材一前一後被抬出祠堂,在大雨中上了山後,她從耳道中掏出隱形助聽器丟進了廳屋中央的天井裡。她相信,從此除了閻王爺的召喚,誰也別想打攪自己了。
吳芙每天進出房門時都躬身含胸,生怕碰落了門框上的蘑菇,直等到它們長大到適合食用時才一朵朵採摘下來充當陰雨期間的菜餚。李秀每隔兩三天才象徵性地進一點飲食,吳芙猜測婆婆已經掌握了植物靠陽光和雨露維持生命的訣竅。但這位頑強的長壽老人因兒子們的過世而失去了精神支柱,變得消極厭食。雖然她聽不見別人的聲音,自己的嘴巴卻不肯歇息,老跟兩位媳婦抱怨閻王爺已經忘了她,讓她老得不像人樣了還留在世上丟人現眼。她似乎完全忘了在等待兒女們回家的漫長歲月裡自己與閻王爺對峙時的可怕勇氣。
一段日子裡,陰鬱的天色越來越暗,直到李秀預感令人煩心的陰雨期將無限延後的那天早上,雞公打鳴後又過了許久,李秀一次又一次睜開眼睛去瞄窗戶,可遲遲不見天亮。中午時分,吳芙來給她穿好衣服,把她抱到火塘邊烤火併喂她喝蘑菇燉雞湯時。她才相信自己已經瞎了。但聰明的老人並不氣惱也不驚慌,她沒跟任何人提及此事。因為她早已習慣了黑暗社會里的生活。
古老的傳說、久遠的經驗加上合理的臆想,使李秀的心中始終有一個明亮的世界,那裡灑滿了菩薩的光輝。她相信死亡並不是把一切化為烏有的真正結束,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