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原先是我的最終目的,來投奔我媽媽,由媽媽出錢,讓我到外國去。我捨得離開她嗎?但是離開也就離開了,看不見便思念,思念一會兒便淡忘,人就是這個樣子。現在最滿意的人,該是琉璃吧.還是我自己?我只希望可以陪我媽媽過以後的日子,但是媽媽不需要我,她不需要我。我只好走,使她快樂。
「加拿大,什麼地方?」我問。
「不是溫哥華,那裡中國人太多,中國人一多是不行的,去蒙特裡吧。」
「好的。」
「一切手續,咱們託徐老闆辦,他手下人多,做事方便,你別怪我懂得利用人。」
母親說:「做人就是這樣,大魚吃小魚,小魚吃蝦米,所以咱們只要靜等訊息好了,反正你是小孩子,去了那邊,沒有說不習慣的。」
我就這樣去了,把這裡的十六年都扔下來,這敢情是好,開始我的新生活,有多少個人可以有這樣幸運?有多少個人可以這麼做?正如琉璃說:有多少個人可以有我這樣的媽媽?人家的媽媽就管煮飯洗衣服,嘮嘮叨叨,我這媽媽卻懂得遣兵調將,呼風喚雨,不費吹灰之力就把兒子弄到外國去唸書。
她點了一支煙說:「小寶,我的痛苦是沒有錢,沒有錢是不行的,一個人要自由,除非要有很多的錢,多可惜,人人都愁錢。」
「爸爸可不愁,」我笑,「他要是愁,早想法子去賺了,他就愁沒有人借錢給他。」
媽媽笑,「你倒也明白他。」
「假使我有一個能幹的爸爸——」
「那要你怪我,我眼睛沒睜大,沒挑個好丈夫,所以你沒得到一個好爸爸,對不起,小寶,從頭到尾,我畢生之中真正對不起的人,也只有一個你。」
「沒有關係,大家都不過只來這世界上逛幾十年。」我說。
媽媽的眼圈紅了,「小寶,現在真是連你也會說這種喪氣的話了,由此可知你不像你父親,他活了也是白活了。」
「媽媽,隔了五十年,又有什麼分別呢?」我說,「但願來世我們仍是母子,但願我們生活在一個正常的家庭裡。」
媽媽笑,她的眼圈更紅了,她說:「還有這種事,我只聽過『來世願作比翼鳥』,現在居然有人看得起我,願意來世還做我的兒子。」
「還有誰可以有這樣的媽媽呢?」我低聲地說道。
「那倒是真的,我原是全世界最不負責任的人。」
「我不是這個意思,媽媽。」我說。
「我十分明白,小寶,我十分明白。」她嘆一口氣,又喝一口酒。
「媽媽,你有沒有喝醉過?」
「有呀,怎麼沒有?」她微笑。
「喝醉了,做什麼?」我問。
「傻傻地坐在那兒,覺得很沒有意思,反正明天還是要起床的,想著明天的事,難道還不夠煩的?偶然也哭,離開你父親之後,我戀愛過一次,也失敗了,做為一個女人,我真是一敗塗地,想想只好哭。」但是她此刻還是哈哈笑著的。
「我們這樣子詳談的時間也不多了,媽媽,」
「沒有關係,隔五十年,我們也還是母子,也許那個時候,我會做最好的媽媽,也說不定。」
「媽媽,」我拉起了她的手,「媽媽。」我把她的手放在臉邊。
「小寶!」她抱住我。
我們倆終於擁抱了,我把頭埋在她胸前,抱住她的腰,她的腰那麼軟,那麼纖細,她的身體那麼溫暖,我太感動了,我簡直忘了我身在何處,這是我第一次抱她,也恐怕是最後一次,她是我的媽媽,不是別的女人,我不該這麼想,離開她是好的,不是因為我們相處難,而是因為我不能夠如此愛她,這樣子下去,我們不能再過健康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