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世界的感受”,結果發現藝術“必須發自肺腑”,方能真正喚起共鳴。可是,在藝術生涯行將結束,希望找到某種視角來回顧自己的成就時,他看見的彷彿是某個陌生人在表演令人難以置信的絕技。據他自己說,使他困惑不解的並非是他在其中看到的種種關係,而是看到自己寫的作品和自己的實際生活之間的“聯絡竟如此之少”。
為了儘量揭示福克納引起的共鳴是怎樣發自肺腑的,我把他的生活和藝術同時敘述,將二者作不同的搭配和結合。我始終假定兩種情況:一種是明顯的事實,一種至少是貌似真實的事情:第一種情況,福克納憑藉他的稟賦探索一個真實的空間,發揮他的天才創造出一個想象的空間。第二種情況,稟賦提供發揮天才的途徑,天才提供發揮稟賦的途徑。透過研究他所探索的空間和度過的一生,試圖闡明他想象出來的世界和創造的不同的自我;透過研究他想象出來的世界和創造的不同自我,試圖闡明他所探索的空間和度過的一生。我列舉一些人們熟知的事,也強調指出一些不為人所知的事,力求在眾多的轉折關頭中找出創始的經歷和定型的經歷,在眾多的外表中認出深層的面目。即使我們認為(福克納或許也那麼認為),書在某種意義上是“作者的私生活,是一個人的不公開的孿生兄弟”,我們仍然知道,實際生活和落筆成文之間的一切關係都應存疑;在福克納身上,這種關係更顯複雜,一方面因為他的作品固然鉅著居多,但多種多樣,質量參差不齊;一方面也因為他從來就不是一個易於瞭解的人。他的一生,至少是一生中現在尚能斷定的部分,受到種種互相矛盾的衝動的驅策:既想逃避生活,又要探索生活;既要千方百計掩飾思想感情,又渴望用一句話來袒露思想感情。這種動力形成了他那比常人更加有趣的一生,也造就了他那感染力極為罕見的藝術。
福克納在開始寫作以前,在尚未成名以前,久已學會保護自己的隱私。
他常常追求奇異,執意強迫自己甘冒大風險,做一個“體質孱弱但敢於反抗命運和環境的人”。但他始終變幻無常、難以捉摸:有時心情粗暴,而對之怡然自得;有時躲躲閃閃,不露真情;有時則欺詐矇騙。他十分怯生,貴族老爺似地從心底嫌惡拋頭露面,除非依他的條件。雖然一生沒有犯大罪,也沒幹出許多自己認為可恥的事,但他不喜歡別人探問他的私生活。他不僅對生人和競爭對手持有戒心,對家人、對他視為朋友的人也都這樣,說明他的謹慎小心由來已久、根深蒂固。我們最早對他記敘不一,卻都有一點言外之意,後來人們的回憶也證實了的一點:那就是,他早就需要並且能夠同身邊的人建立多種多樣、界限分明的關係。
精心劃定界限的涵義微妙複雜,我們必須慢慢梳理,才能悟出箇中道理。但是,他的這種需要和能力是不難覺察的。最早幾年裡,和家人、特別是和母親的一體感異常強烈,因此感到世界給自己帶來幸福,自己又是無所不能。後來雖未受重大創傷,但年齡不大便失去這種雙重的幸福感,深感生活經歷充滿痛苦;一半因為失去了幸福感,一半因為毀掉幸福感的人正是原先賜予他幸福感的人。走出童年後,他決心自己掌握同周圍世界的關係。他生長在狹隘的小城鎮裡,認識顯赫的本家這個大家庭裡裡外外的各色人等。
一個敏感好奇的孩子按照成人的方式周旋在這些大人中間,開始形成了他的性格的不同方面。但他不僅好奇,還很謹慎果斷,因此明哲保身,但不是畏縮不前,而是同熟人、朋友、親戚一概保持合乎傳統程式的關係,終生如此。
他在讀的故事中和學到的舉止行為中,發現各種各樣足以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偽裝、角色和麵具。最後,緊迫感使他行事更加謹慎。從20 多歲到40歲出頭,他覺得自己“是要幹一番大事的”。即使能力日見減退以後,他還認為自己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