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裂開了一條縫,棗紅馬駒在鄉政府院子裡那片盛開著黃花的葵花地裡,用兩隻水晶般的亮眼望著他。他吃了一驚,跌跌撞撞地往那裡走。葵花的臉都旋轉過來,憂鬱地望著他。溫暖的憂鬱。這裡陽光燦爛。他扶著一棵葵花生滿硬芒的粗莖,他感覺到了葵花沉重的頭顱在他頭上顫動。他想仰臉看它時,陽光像針尖一樣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撕下一片葵花葉子,揉成兩團,堵住了鼻孔。熱血在鼻腔裡淤積著,頭髮漲,一股腥鹹在口腔裡散開,他知道血倒流進了喉嚨。七竅相通。
他很想用拳頭打碎那扇綠門,但沒有了力氣。他後來猜想:鄉政府大院裡的五十多個人……當官的、打雜的、管水利的、管婦女的、管避孕的、管收稅的、管通訊報道的、喝酒的、吃肉的、喝茶的、抽菸的……五十多個人,都悠閒地看著他晃晃蕩蕩的,像一根草,像一條被打傷的狗,走出了鄉政府的大院。他扶著大門的水泥門垛喘息著,把滿手的血抹在一塊寫著白底紅字的大木牌子上。正當他抹著血的時候,看守大門的一個穿花格子襯衫的小青年,從背後踢了他一腳。他恍恍惚惚地聽到花格子襯衫在罵:
〃混蛋!你把狗血抹到哪裡?混蛋!這是抹你狗血的地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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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倒退了一步,看看那長木牌上的一溜紅字,心裡怒火燃燒,明知道自己確實不該把血抹在這木牌上,但心裡依然怒火燃燒。他飽含著一口血唾沫,對著那花格子啐去。花格子身體矯健,動作敏捷,好像練過武功……他輕輕一跳,就避開了。
花格子襯衫逼上來。
他又飽含了一口唾沫,瞄準了那張瘦小的臉。
一個威嚴的聲音在鄉政府大院裡升起:
〃李鐵,你幹什麼?〃
他看到花格子襯衫溫順地垂著胳膊。
他把血唾沫吐在地上,不理花格子襯衫,往前走去。通往縣城的柏油馬路放著藍光橫在眼前,路邊上賣西瓜的老頭的眼睛像磷火一樣閃爍著。
他在過路溝時滑倒了,在生滿葛蘿蔓子的溝底上,他望著低矮的溝坡,心裡發著愁,他知道他不能像人一樣立著走上去,只能像狗一樣手腳著地爬上去。
後來就像狗一樣地爬上去了。爬行過程漫長而艱難,沉重的頭顱好像要自行脫落,滾到溝底下去。茅草的錐兒扎著他的手,背上彷彿被射進了無數的毒刺。
爬上溝坡,直起腰,為了那些毒刺憤怒地回頭,卻看到花格子襯衫提著水桶,拿著抹布,蘸著水擦洗他抹到木牌上的鮮血。柏油路邊賣西瓜的老頭背對著他。他回憶著賣西瓜老頭磷火般的眼睛,懵懵懂懂中,聽到一聲高亢淒涼的叫賣聲:
〃西瓜……沙瓤的西瓜……〃
賣西瓜老人一聲高叫,把他的心都叫痛了。這時,他最希望回家,回家躺在炕上,一動也不動,像死去一樣……
房門響了,他想坐起來,頭沉得動不了,努力睜開眼,看見鄰居於秋水的妻子站在炕前,正憐憫地看著他。
〃大兄弟,好些了吧?〃他聽到她問。
他想張嘴,一股酸水衝上來,把喉嚨和鼻子都堵住了,他聽到她說:
〃高馬,你發了三天昏,把人都快嚇死了。你閉著眼叫,'小孩,小孩,一群小孩在牆上',你還說,'馬駒!小馬駒!'你於大哥叫來桂枝,給你打了兩針。這些,你都不知道嗎?〃
他掙扎著坐起來,於家嫂子拉過一條髒被子讓他靠著。看著她的臉,他知道她什麼都知道了。
〃謝謝你和大哥了,嫂子……〃他的眼淚流下來。
於家嫂子說:〃哎,兄弟,算了吧,別痴了,你和金菊的事,篤定成不了的。好好養傷,等幾天,我回俺孃家村裡去看看,幫你找個不比金菊差的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