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澆灌過的腦袋瓜子有點發木發漲,但心裡的感覺還是不錯。他甚至產生了說話的願望。馬臉青年的乾嘔令他很不愉快。他歪著頭,勸道:
〃夥計,你非要嘔嗎?忍著點嗎。〃
馬臉青年還是一聲緊似一聲地乾嘔著,並不回答他的話。
鄉政府大院的盡頭,停著兩輛卡車和一輛藍色的麵包車,一群人正吵吵嚷嚷地往車上抬著東西,有抬箱的有抬櫃的有抬桌椅板凳的,車旁站著幾個人指揮著。他猜想可能有大幹部搬家,直著眼看了半天,被那眾多的財產撩撥得心煩意亂,便扭回頭不再去看。
四嬸不出聲了,跪在地上,垂著頭,頭髮披到地上,嗓子裡克嚕克嚕響著,好像睡過去了。他的眼前又閃過〃文革〃初起時自己的老孃跪地挨鬥的情景……他搖著頭,驅趕著被馬臉青年嘔吐物招來的紅頭蒼蠅……娘膝蓋下墊著兩塊磚,雙手背在身後……她把手按到地上,想減輕些痛苦,一隻穿著翻毛皮鞋的大腳跺在了手上……娘叫了一聲……那隻手就像老雞的爪子一樣勾勾著,再也伸不直啦……
〃四嬸,四嬸……〃他輕輕地叫著。
四嬸哼了一聲,好像在答應。
個體戶飯店裡那個車技高超的小夥子又飛車而來,這次是一手扶車把一手提食盒,從兩棵白楊樹的縫隙裡一閃而過,遺留下一股醋和大蒜的味道。
他抬眼望望太陽,太陽又下滑了一截,熾烈白光消逝,簡直是有些和氣溫暖了。他知道那些警察同志已經開始就著醋、蒜吃餃子啦。這件小事背後好像隱藏著什麼,使他驚懼不安。警察們吃完飯,就會把我從樹上解下來,然後裝上那臺漆得通紅的汽車,拉到……拉到哪裡去呢?拉到哪裡去也比鎖在樹上好,是不是?他詢問自己,卻得不到回答。後來他想死活都隨便吧,〃民心似鐵,官法如爐〃,犯法就得伏法。又一陣風颳過,白楊樹的葉片嘩啦啦響著,遠處傳來驢的叫聲,聽到驢的叫聲,他的脖頸後涼颼颼的,再也不敢回想。
一個女人挽著一個包袱蹣跚進鄉政府大院。他看到她在大門口與一個小夥子爭辯著什麼。那小夥子攔著她不讓她進院。她愣往裡闖,每次都被小夥子推出去。
後來,她還是進來了。她直奔白楊樹下來了。
高羊看到挺著大肚子的金菊歪歪斜斜一陣風般颳了過來。她嗚嗚咽咽地哭著。小包袱裡包著一個圓圓的東西,好像一顆人頭。走近了才看到是一顆西瓜。高羊不敢看金菊那張臉,長嘆一聲,低下了頭。想想金菊,他覺得自己的命並不是太苦,人應該知足。
〃娘……娘……〃他聽到金菊就在自己身旁哭著,〃娘呀……我的親孃……你怎麼啦……〃
我沒哭……高羊對自己說,我沒哭哇我沒哭……
金菊跪在四嬸面前,用雙手捧著那顆骯髒的花白頭顱,像個大嫂子、像個老孃們一樣絮絮叨叨地哭著。
高羊抽著鼻子,閉上眼,用力去聽遠處田野上男人們使喚牲口的吆喝聲。毛驢的抑揚頓挫的高叫鑽進他的耳朵。他怕聽毛驢的叫聲,就看著金菊和四嬸。
陽光黃澄澄的,照著四嬸被金菊雙手托起的臉。
〃娘……都是女兒不好……娘,你醒醒吧……〃
四嬸慢慢睜開眼,白眼珠一翻,立刻又閉上了。兩滴焦黃的大淚珠子從四嬸眼裡滾出來。
高羊看到四嬸伸出生滿白刺的舌頭舔著金菊的額頭,像老狗舔小狗,像老牛舔小犢。他有點反感,但想到四嬸的雙手如果不被鎖在樹後,絕不會用舌頭舔女兒,心裡的反感立刻消逝了。
金菊從包袱裡解出西瓜,用拳頭打破,然後,抓出紅瓤來,往四嬸嘴裡塞著。四嬸呼嚕呼嚕哭著,呼嚕呼嚕嚥著,像個吃哭食的孩子。
高羊被瓜瓤勾引得腸胃痙攣,心裡又產生了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