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罵新任縣供銷社主任王泰
一
囚車遠去,黃塵也消散,柏油路上光明奪目,一隻不知何年被車碾死的癩蛤蟆,乾結成一張蛤蟆皮,貼在路面上,好像一幅畫。金菊從路上爬起來,行走至路邊,腿顫,汗流,腦子裡空空蕩蕩,坐在路邊半死不活的草墩上。
路外是廣闊的原野,近處是半人高的玉米高粱,遠處是金黃的麥浪。收穫後的蒜地裸露著黑色的肚腹,等待著大豆的種子或玉米的種子,天旱,日頭毒,地已經乾透了。西斜的陽光金黃,照耀萬物,萬物也金黃。鄉政府裡更金黃,那裡葵花開放。
她痴坐了一會兒,日頭下沉,霧氣從地上升起,田野裡歌聲蒼涼。每當夏日傍晚時,涼風習習,勞作了一天的農民們便歌唱,歌唱是他們解除疲勞的秘方。他們赤裸的身上蒙著厚厚的塵土,日光削弱,人身體都顯大,牛身體更顯大。一頭黃牛拉著犁杖,正在翻耕蒜地。老遠裡看著,黑土從雪亮的犁鏵上滾下來,滾下來,源源不斷,犁杖後一片光明的黑波浪。
金菊很麻木地看著田野裡的景,扶犁老人開口一唱,金菊潸然淚下。
日落西山黑了天……扶犁老漢揚起鞭來一甩,鞭梢在牛頭上彎曲著飛舞……二姑娘騎驢奔陽關……
唱了兩句,扶犁老人就閉了嘴。隔了一會兒,又唱:日落西山黑了天……二姑娘騎驢奔陽關……
唱了兩句又不唱了。
金菊站起來,用包袱抽抽腚上的土,懶洋洋地往家走。
爹死了。娘被捉走了。
爹一個月前被鄉黨委書記的車撞死了。
娘也不知犯了什麼罪被公安局的囚車拉走了。
金菊拐上河堤,下河堤時,大肚子直往前墜,她後仰著身體,踩著滑溜的綠草,小心翼翼地往下挪。
走下河堤,進入生滿垂柳的沙地。沙地很軟,有的地方也硬,硬的地方生長著一些黃綠色的茅草。她手扶住一棵茶碗口粗的垂柳,看著光滑的、褐色與綠色間雜的柳樹皮。一群大個的紅螞蟻在絡繹上樹。她不知道自己該想什麼,她腦子裡還是空空蕩蕩。後來,她感到腿發脹,又感到腹中的胎兒在拳打腳踢她的五臟六腑。她吸了一口涼氣,彎著腰,屏住呼吸,緊緊地抓住柳樹的幹。
她額上流汗眼窩裡流淚,肚裡的孩子繼續拳打腳踢著,好像對她有著深仇大恨,她很委屈。她彷彿聽到了胎兒的哭聲和罵聲,彷彿看到了胎兒的模樣,他,他是個男孩子,在肚子裡圓睜著眼睛……
孩子,你要出來嗎……她試探地坐在沙地上,抬起一隻手摸著脹得像皮鼓一樣堅韌的肚皮……孩子,你還不到日子,別急著出來啊……她哀求著腹中的胎兒。胎兒被徹底激怒了,拳打腳踢,雙眼圓睜,大聲號哭……從來沒見過睜著眼哭的孩子啊……孩子,你不能急著出來啊……她的手指甲掐破了柳樹的皮……一線溫熱的液體從雙腿之間流出來……孩子,你不能出來啊……
金菊號哭著,柳林裡的黃鸝被她的哭泣聲驚嚇,〃沙沙〃地叫著飛到不知哪裡去了。
〃高馬哥……高馬哥……快來救救我……〃她哭叫著,柳林寂靜,只有她的哭叫。
胎兒毫不客氣。胎兒殘酷無情。他圓睜著兩隻血紅的眼,嘶叫著: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她手把著樹幹,困難地站起來,牙齒咬進下唇。胎兒的每一拳腳都使她失去自制地哀鳴一聲,彎一下腰。她的眼前浮動著這個可怕的小東西的模樣。他瘦瘦的,黑黑的,鼻樑很高,眼睛很大,嘴裡生著兩排堅硬的牙齒。
孩子……別咬我……你鬆開嘴……別咬我……
她弓著腰,腳掌擦著地面,一點點往前蹭著。柳枝沉甸甸地下垂,柳葉上沾著一層蚜蟲。柳枝和柳葉被她的頭頸和肩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