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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芭蕉的長大的葉子高出牆外,又在堂前蓋造一個重疊的綠幕。葡萄棚下的梯子上 不斷地有孩子們爬上爬下。窗前的几上不斷地供著一盆本產的葡萄。夜間明月照著高樓,樓 下的水門汀好象一片湖光。四壁的秋蟲齊聲合奏,在枕上聽來渾似管絃樂合奏。這一種安閒 舒適的情況,使我永遠不忘。
冬天,南向的高樓中一天到晚曬著太陽。溫暖的炭爐裡不斷地煎著茶湯。我們全家一桌 人坐在太陽裡吃冬舂米飯,吃到後來都要出汗解衣裳。廊下堆著許多曬乾的芋頭,屋角里擺 著兩三缸新米酒,菜櫥裡還有自制的臭豆腐乾和黴千張。星期六的晚上,孩子們陪著我寫作 到夜深,常在火爐裡煨些年糕,洋灶上煮些雞蛋來充冬夜的飢腸。這一種溫暖安逸的趣味, 使我永遠不忘。
你是我安息之所。你是我的歸宿之處。我正想在你的懷裡度我的晚年,我準備在你的正 寢裡壽終。誰知你的年齡還不滿六歲,忽被暴敵所摧殘,使我流離失所,從此不得與你再 見!
猶記得我同你相處的最後的一日:那是去年十一月六日,初冬的下午,芭蕉還未凋零, 長長的葉子要同粉牆爭高,把濃重的綠影送到窗前。我坐在你的西室中對著蔣堅忍著的《日 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史》,一面閱讀,一面札記,準備把日本侵華的無數事件——自明代倭 寇擾海岸直至“八一三”的侵略戰——一一用漫畫寫出,編成一冊《漫畫日本侵華史》,照 《護生畫集》的辦法,以最廉價廣銷各地,使略識之無的中國人都能瞭解,使未受教育的文 盲也能看懂。你的小主人們因為杭州的學校都遷移了,沒有進學,大家圍著窗前的方桌,共 同自修幾何學。你的主母等正在東室裡做她們的縫紉。兩點鐘光景,忽然兩架敵機在你的頂 上出現,飛得很低,聲音很響,來而復去,去而復來,正在石門灣的上空兜圈子。我知道情 形不好,立刻起身喚家人一齊站在你的牆下。忽然,砰的一聲,你的數百塊窗玻璃齊聲叫喊 起來。這分明是有炸彈投在石門灣的市內了,然我還是猶豫未信。我想,這小市鎮內只有四 五百份人家,都是無辜的平民,全無抗戰的裝置。即使暴敵殘忍如野獸,炸彈也很費錢,料 想他們是不肯濫投的。誰知沒有想完,又是更響的兩聲,轟!轟!你的牆壁全部發抖,你的 地板統統跳躍,桌子上的熱水瓶和水煙筒一齊翻落地上。這兩個炸彈投在你後門口數丈之 外!這時候我家十人準備和你同歸於盡了。因為你在周圍的屋子中,個子特別高大,樣子特 別惹眼,是一個最大的目標。我們也想離開了你,逃到野外去。然而窗外機關槍聲不斷,逃 出去必然是尋死的。
與其死在野外,不如與你同歸於盡,所以我們大家站著不動。幸而炸彈沒有光降到你的 身上。東市南市又繼續砰砰地響了好幾聲。兩架敵機在市空盤旋了兩個鐘頭,方才離去。事 後我們出門探看,東市燒了房屋,死了十餘人,中市毀了涼棚,也死了十餘人。你的後門口 數丈之外,躺著五個我們的鄰人,有的腦漿迸出,早已殞命。有的呻吟叫喊,伸起手來向旁 人說:“救救我呀!”公安局統計,這一天當時死三十二人,相繼而死者共有一百餘人。殘 生的石門灣人疾首蹙額地互相告曰:“一定是乍浦登陸了,明天還要來呢,我們逃避吧!” 是日傍晚,全鎮逃避一空。有的背了包裹步行入鄉,有的扶老攜幼,搭小舟入鄉。四五百份 人家門戶嚴扃,全鎮頓成死市。我正求船不得,南沈浜的親戚蔣氏兄弟一齊趕到,並且放了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