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能帶她去醫院。外婆躺在太平間裡,媽媽在急診室外面的走廊上打點滴,她們都來不了,她只能跟他走。
見到外婆的時候,她比想象中還要平靜。她發現外婆躺在一個長方形的冷凍盒子裡,臉色慘白。本來就瘦小的身子彷彿遭遇了縮水,越發顯得乾癟單薄。媽媽虛弱地哭著,哭得死去活來。新爸爸也不時摘掉眼鏡,和媽媽抱頭抽泣。只有她沒哭。她低著頭,默默看著盒子裡外婆的屍體發呆。這是她第一次看到真正的屍體,她感覺死人的樣子也不過如此,沒有想象中那麼可怕。
媽媽推搡了她一把,哭喊著問她,“外婆那麼疼你,你就一點不難過、一滴眼淚都沒有嗎?”不是,她當然難過,她的心情一點不好,有種呼吸不暢的堵塞感。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沒有眼淚,就是哭不出來。
從醫院回來,媽媽徹底病了,倒在床上好些天起不來。也是從那天開始,家裡陸陸續續,總有警察出現。幾天後的一個下午,一男一女兩個警察突然去學校找她,老師誠惶誠恐地把她從教室裡單獨喊出來,然後兩個警察帶著她,去了她家附近的派出所。
她很快承認了那天中午抱弟弟出門的事兒。因為有幾個鄰居從家裡不同的角度看見了她的行蹤:她抱著弟弟下樓、抱著弟弟穿過路口、抱著弟弟走在路上……所以,警察想知道,她究竟把弟弟抱去了哪裡。
後來——其實,她不知道後來都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弟弟被從井裡找到的時候是什麼樣子。她至今只記得這樣一個畫面:新爸爸兩眼血紅,瘋了一樣地衝向她,要把她從四樓視窗扔出去。媽媽拼了命地護著她,彎著腰用身體擋住她,哭著求他放過孩子。她卻沒哭,一滴眼淚也沒掉。不僅如此,她還從媽媽身子底下掙脫出來,理直氣壯地衝新爸爸說了句話。這句話不僅讓新爸爸和媽媽全愣了,還讓新爸爸全身顫抖、臉色慘白地逃出了家門。她說:你敢動我一根手指頭試試?你敢動我一根手指頭,我爸爸出來後殺了你全家。
的確,這話的確是她爸爸說的——親生爸爸。知道媽媽要改嫁,爸爸從監獄裡捎出句話兒來:告訴那對狗男女,誰敢動我女兒一根手指頭,我殺了他們全家!
新爸爸驚愕地全身顫抖。他指著她,一迭聲地質問媽媽,“她是孩子嗎?她是嗎?”然後,他不等媽媽回答就搖頭否定了,“她不是!”他搖著頭,不停搖著頭,“她哪是孩子?她是魔鬼,你們,”他用手指指媽媽,又指指她,“你們全是魔鬼!”說完,新爸爸仰天大笑。他笑著、踉蹌著、害羞似的捂著臉,最後彷彿喝醉了一樣,姿勢奇怪地跑出了家門。
媽媽一句話沒說,一個人站在窗簾的暗影裡沉默了很久。之後,她緩緩蹲下身來,拉著她的手,久久凝視著她的眼睛,說了她記憶裡最後幾句話。媽媽說:“我這麼漂亮的女兒怎麼會是魔鬼?不會的,不是的。我女兒不可能像她爸爸的,我女兒不是魔鬼,不是的……”
魔鬼?她看見自己的臉反映在媽媽的瞳仁裡,不是魔鬼的臉,是一張漂亮稚氣的小女孩兒的臉。她的紅毛衣在媽媽的瞳仁裡久久反映著,像兩滴濃郁的、永遠化不開的血珠兒。
後來,很奇怪的,這兩顆血珠兒竟成了她對媽媽回憶的底色,每次想起,都散發出一股莫名的、腥甜惶恐的氣息。這氣息讓她不安,讓她煩躁不安地想馬上乾點兒什麼才行。如果不這樣,如果不立刻起身去幹點兒什麼,她會覺得害怕,會有種頭皮發麻的恐懼感。她怕媽媽瞳仁裡的血珠兒會不小心掉下來,她怕血珠兒萬一掉下來會將她砸得頭破血流、粉身碎骨。
終究,她還是被送回了親生爸爸那裡。因為新爸爸離家的當天深夜,媽媽一個人去了海邊,她走進了大海的深處,被冬天的海浪和狂風收留了,再也沒有回來。
幾年後,她在某個狂風肆虐的深夜去過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