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還是舅老爺使勁拉開的。
臨走,張茂淵賭咒發誓地說:“我以後再也不踏進你家的門!”後來聽說上醫院縫了六針,沒有報警,到底還是怕丟人。然而她果然也就不再登張家的門了。
張廷重父女、兄妹反目,得意了孫用蕃,愁壞了何干。眼看著小姐命懸一線,竟是連個可求救的人也沒有,萬般無奈,只得鬥起膽子來,躲開孫用蕃的耳目拼著捱罵偷偷找老爺哭訴了幾次,苦勸:“小姐畢竟是老爺的親生女兒,養得這麼大了,又正是好年齡,難不成就看她這樣死了嗎?親戚聽著也不像,以為老爺心狠,害死自己親閨女。改天要是有人問起小姐得的什麼病,是怎麼死的,可叫大家怎麼說呢?”
張廷重聽了,也覺堪憂,可是到底不願張鑼打鼓地送醫診治,只含糊說:“你先下去吧,這個我自會想辦法。”
隔了一天,獄長便查監來了。張愛玲躺在床上,已經只剩下半條命,蠟黃的臉,連說話的力氣也沒有,可是努力睜大著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父親,那樣清澈淒冷的兩道目光,彷彿要一直照進他的靈魂深處去。
張廷重看著,心下也未免不忍——他的心,已經被鴉片燈一點一點地燒盡了,燒成了灰,風一吹就會散去。可是灰吊子,卻還懸懸地蕩在空中,讓他有氣無力地續著這無妄的生命。想起兩父女討論學問,為女兒親擬《摩登紅樓夢》章回題目的往事,他也覺得無限感慨,女兒並不是賈寶玉,又沒有“逼死母婢”,又不是“勾引戲子”,何至於弄到如此地步,竟然演出一幕“手足眈眈小動唇舌,不肖種種大承笞撻”來?不禁嘆了口氣:“你要是但能聽話一點,也不會變成這樣……”親自替女兒打了消炎的抗生素針劑。
這樣注射了幾次後,愛玲的病情似乎得到些控制,可仍是時好時壞,眼看著可以起床走動了,一個早晨醒來就又忽然翻天覆地吐起來,直要把心肝肺都吐出來似的。 。。
第三章 她不是白雪公主(4)
她渾身灼熱,面色赤紅,覺得自己已經是個死人,身在地獄了,四周有火舌吞吐,將她吞噬。可是她不願意就這樣死,她還有許許多多的心願未了,閻王在收魂之前也要問一問那將死的人有什麼最後心願的吧?她扶著何干的胳膊,仍是打聽出逃的路線。
何干一邊替她清理一邊哭著,卻仍是勸:“千萬不可以走出這扇門啊!出去了就回不來了。”因為太過愛惜,她不禁要替她膽小,替她恐懼,變得冷漠起來。然而終究還是吞吞吐吐地說出來:“太太(指黃逸梵)傳話來,要你仔細想清楚,跟你父親呢,自然是有錢的,跟她,可是一個錢都沒有,你要吃得了這個苦,沒有反悔的。”又透露了兩個警衛換班的時間。
這一場病,叫張愛玲早下了決心——她生在這屋子裡,總不能死在這屋子裡。
她決定出逃,想過許多方案,好像三劍客、基度山伯爵,或是簡單一點,像《九尾龜》裡垂了繩子從窗戶溜出去,當然最好的辦法,是有個王子可以騎著白馬,在公主的閣樓下接應。
可她終究不是白雪公主,雖然遇到了童話裡的惡後母,卻未能得到那拔劍來救的白馬王子。
沒有人救她,只除了她自己。
那一年,愛玲18歲。
“隆冬的晚上,伏在窗子上用望遠鏡看清楚了黑路上沒有人,挨著牆一步步摸到鐵門邊,拔出門閂,開了門,把望遠鏡放在牛奶箱上,閃身出去。——當真立在人行道上了!沒有風,只是陰曆年左近的寂寂的冷,街燈下只看見一片寒灰,但是多麼可親的世界呵!我在街沿急急走著,每一腳踏在地上都是一個響亮的吻。而且我在距家不遠的地方和一個黃包車伕講起價錢來了——我真的高興我還沒忘了怎麼還價。真是發了瘋呀!隨時可以重新被抓進去。事過境遷,方才覺得那驚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