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在外國辛苦,為了這個,她不大與我寫信,到了無論什麼節,就想家。
那天落了一場雪,地上積了一層白,很冷。下了班一個男同事等著我。他要約我聖誕夜出去喝酒吃飯,我說要想一想,過幾天答覆,他耐心得很,連聲說好。
我替爸媽選了兩件羊毛衫,馬馬虎虎的貨色,並不理想,不過是略表心意罷了。
走到馬路上,人潮湧湧,我皺著眉頭,拉了拉大衣,真是冷啊,地下的雪被踏碎了,天上的雪卻又在飄下來,白的,細小的,寂寞的。
這樣我真想回家。
我擦著路人的肩膀,向停車場走過去,就在停車場門口,我看見了他。
他叫我的。「喬,」他叫我。
我轉頭,那種情景,非常像「……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我只好微笑。
「納梵先生。」我稱呼他。
他走上來,「好嗎?」他問。
這城到底不比倫敦,是小地方,到處撞到人的。我不是不想見他。只是見了又怎麼樣?我只好笑。
「聖誕了。」他說。
我點點頭。
「趕著回去?」他說。
「不趕。」我說,「有喝咖啡的時間。」
他笑,「要不要去喝咖啡?」
「不妨你?」我問。
「沒有,喬,來,我們去郵局旁邊的咖啡店。」他說。
我與他高高興興地又從停車場走出來,信不信由你,這時候的雪地變得這麼美。
他說:「今年第一場雪。」
我們走到咖啡店,他買了滾燙的咖啡,遞給我。我去接的時候碰到了他的手,他抬頭看我,不響,我也不響,小咖啡店擠滿了人,煙霧人氣,我跟著他擠著坐下,我慢慢啜著咖啡,眼睛看著別處。店裡熱,我沒有脫大衣,只脫了一隻手套。背上漸漸有汗。
他問:「還住原來的地方?」
我點點頭。
「工作理想嗎?」
我點點頭。
「多日不見你了。」
我點點頭。
他也喝著咖啡。
我緩緩地轉過頭去,發覺他兩鬢稍微有點白了。他轉過頭來,也向我笑了笑。
我清了清喉嚨。我覺得我該說話了。
「納梵先生!」
「什麼,喬?」他看著我。
「你是我老師。」我說。
「很久之前的事了,喬。」他笑。那種「長者」式的笑。
「但是你還是我老師。」我說。
「又怎麼樣呢?」
我鼻尖冒著汗,手心冒著汗,我說:「不要笑我。我……愛你很久了,納梵先生。」
他一怔,杯子很輕微地震了一下。
我說:「我不是開玩笑,我只是想告訴你,如此而已。」
他不響。
我放下咖啡杯,嘆一口氣,就往門口走,我輕輕推開人群,擠到門口,推開玻璃門,走到街上去。我低下頭。告訴他也好,他必然害怕,以後也不敢再見我——又有什麼關係?反正現在也是見不到。
我匆匆向停車場走去,路上還是人山人海。我在停車場二樓找到了車子,用鎖匙開了車門,還沒坐進去,就有一隻手搭上來,我嚇一跳,猛地回頭看,站在我身後的卻是納梵先生,高高穩重,微微彎著身子,在暗暗的燈光下我看了他的眼睛,眼睛裡有這麼多的溫柔瞭解。
我忽然怔怔地落下淚來。
他是幾時跟著來的,我竟一點不知道。
我看著他,他一點也沒有生氣——為什麼他沒有生氣?
他看著我,默默地掏出手絹,替我抹了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