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也哥哥‐‐忘不了親哥哥‐‐四老爺發現蝗蟲出土之前,聽到戀愛中的鷓鴣求偶聲後的一段紅色淤泥凝滯不動的時間裡究竟想到了一些什麼?他想沒想過流沙口子村(畫眉老頭的故鄉)那個俏麗小媳婦正斜倚在門前,不,踏著門檻,靠在門框上,嘴裡咬著一根糙棍,水荇花盛開的顏色就是她的臉色,她兩隻眼睛象春季晴朗之夜的星星,閃爍著寶貴又多情、曖昧又狂盪的光芒,根據老耄之年的四老爺的回憶,她總是穿一件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的,也許她fèng了好幾件同樣的褂子輪換著穿,四老爺後來形成了條件反she,一見到這種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就動情‐‐&ldo;文革&rdo;期間,我家牆上曾經貼著一張流行的畫,畫上那個小媳婦身著暗紅色陰丹士林布偏襟褂子,高舉著紅燈,杏眼圓睜,桃腮綻怒,左側‐‐或者右側的辱房十分凸出,四老爺拄著一根疙疙瘩瘩的花椒木柺棍到我家去喝晚茶,昏黃的煤油燈光照耀著我家黑釉釉的牆壁,滿室輝煌,窗外秋聲蕭瑟,月光遍地,進入秋季發情期的貓兒在房脊的鞍狀瓦上一聲急似一聲地鳴叫,它們追逐時向爪子踩得鞍瓦噗通噗通響。高密東北鄉原本不生竹,也是天生異稟的九老爺不知道從什麼地方移來一蓬竹,栽在我家院子裡,栽在我家院子裡水井北側、甕臺西側、雞窩東側、窗戶南側。秋風在竹葉間索索抖動,我從黃豆地裡擒來的大肚子糙蟈蟈在竹葉間唧唧地鳴叫,依稀可見雪白窗紙上黯淡、瘦俏的竹影。四老爺吸一口茶,定睛牆上,手指微微顫抖,嘴唇翕動,鼻皺眼擠,好象打噴嚏前的痛苦表情。我們全都驚嚇得要死,不知四老爺得了什麼魔症。也來喝晚茶的九老爺站起來,歪著他那顆具有雄雞風度的頭顱,左右打量著怪模怪樣的四老爺。九老爺轉到四老爺腦後,把自己的視線與四老爺的視線平行she出,便恍然大悟。他拍拍四老爺的後腦勺子,嗬嗬一笑,說,我的四哥,多大年紀了,還是賊心不退!我們更加莫名其妙,九老爺為我們解釋,四老爺看到牆上的畫就想起他年輕時的老相好了,她也是穿著這紅顏色褂子的,她比她只怕還要俊出一個等級!
四老爺擤擤鼻子,怨恨地說:老九,你這個沒有良心的東西!我恨不得宰了你!
瞭解內情的人,立刻把話頭岔開了。
我們這個龐大的家族裡,氣氛一直是寬鬆和諧的,即便是在某一個短暫的時期裡,四老爺兄弟們之間吃飯時都用一隻手拿筷子,一隻手緊緊攥著上著頂門火的手槍,氣氛也是寬鬆和諧的。我們沒老沒少,不分長幼,亂開著褲襠裡的玩笑,誰也不覺得難為情。所以九老爺當著一群晚輩的面抖擻出四老爺年輕時的風流韻事,四老爺也不覺得難為情。他仇視著九老爺,目光洶洶,被勸過後,他嘆了一口氣,撩起fèng在胸襟上的大手絹子,擦去懸掛在白色睫毛上的兩滴晶瑩的小淚珠兒,淒涼地、悠長地笑起來。他的笑聲裡包含著的內容異常豐富,我當時就聯想到村南五千畝沼澤裡深不可測底的紅色淤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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