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友人親戚,有求必應,出錢出力,一點本推託,大夥兒也慣了,奶媽的兒子的姑丈的女兒要上街買菜,都叫他做司機開了車子出去。這人做了十年好人,忽然累了,他老先生想恢復正常,卻已經遲了,那受他千恩萬德的,都稱他為『虛假』,倒是我,還幫他說幾句話。大哥,有這等例子在,我不敢做好人,省了。我那父親頭一個太太來香港,抄到我媽那裡,踢開了門,頭一句話是指著我說的:『這婊子養的!』這話我記在心裡廿年了,大哥,我氣呀,後來想,算了,皇后
我心裡暗暗嘆氣。
「大家不喜歡我,我知道,我不討大家喜歡,我也知道,我今日若得大家喜歡,又怎地?不過說話多個笑臉!難道今日我去了,還有人跟著我一塊兒去不成?我何苦做好人,討他們歡心?」
「蘭花──」我想勸她一下。
她忽然溫柔的笑了,她說:「大哥,你是不會明白的。」
我笑道:「是,因我是君子人,我不會明白的。」
她一呆,「咦,怎麼這話你先知道了?」
「你自家說了多遍了!又來問我!」
「我幾時說了多遍了?」她睜眼說。
我說:「瞧這記性。」
她笑:「可見得是老了,什麼都渾忘了。」
我看著她,她只是微微的笑著,這是一個早熱天,她鼻尖上冒著小點小點的汗,額上有點油。
忽然我回房去取了照相機,上了底片,就替她拍了許多張照片。她隨意地坐著,讓我拍。
然後輪到孩子,妻,思恩,然後是全家福,難得這樣的機會,大家擠在一堆,用自動裝置,鬧了半晌,又笑又叫,好久沒這麼開心了。
妻見蘭花一向是不說話的,這一天卻也湊興起來。
她說:「怎麼來的興致,我們都是十年沒拍過照的人了,如今也託了福,蘭花思恩,你們多來幾次就好。」
思恩說:「蘭花最不變拍照,用的護照照片,都是中學時期拍的,硬充十五歲。」
蘭花笑,「奇怪什麼?誰不想充少幾歲!」
我笑了,收了照相機,叫妻把那幾卷底片拿去沖。
媽媽打電話來問,聽見我們這麼樂,好不服氣,她說我們廉老人在不好玩,所以昨天一點不輕鬆,我一笑置之。
我跟思恩說:「你看,照我意思,蘭花不過是一個多心的孩子,哄一鬨就開心,她小時候過得不如意,受了冷落,如今過份自我中心一點「,也是有的。你善待善待她,她有什麼不好?」
思恩只是搖頭,「你是不會明白的,大哥。」
我有點氣了,「兩夫妻倒是同心合意,一般的口氣!我怎麼不明白了?我事事不明白,還能有今日嘛?」
思恩說:「她的快樂,與我無關,與我無因,皆非因我而起,你難道沒有發覺?」
「你真醃髒,思恩!我若愛一個人,管她為什麼高興,只要她高興,我便也高興!這就是了,她的笑臉,就是我的快樂,我還去研究她為什麼笑呢!」
思恩呆了半晌,他低下了頭。
蘭花緩緩走來,我不說了,背後說人事非,到底不雅。
「思恩,我們留到幾時才走?」她問。
「多坐一會兒,又不是不開心。」思恩說。
她點點頭,然後看著我,「不妨礙大哥嗎?」
「我有事不會請了你們來!」我笑。
孩子一邊說:「我只要這好看的阿姨抱!」
我說:「你太重了,這阿姨抱不動你。」
妻說:「你也與孩子一般亂叫,這不是阿姨,這是阿嬸。」
蘭花以手掩心,「嚇我一跳,什麼阿嬸?我做了他阿嬸?我還不知道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