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下將那席搭的帳篷拆了,將席就鋪在地下,請雪瓶歇著,雪瓶的身體也實在疲乏,因為心中悲痛,精神更覺頹靡,她就先是坐在席上,聽木匠吩咐那孩子說:“再把火裡添幾塊木頭,別叫它熄滅了,那可就不好點了,燒點水,把咱們帶來的乾糧烤一烤,你也別閒著,因為你跟我掙一般多的錢!”這孩子也一聲不語,就往那人裡又添樹枝、放木屑,木匠便打起精神來,當時又劈木頭,又鋸板子,少時那孩子拿來一砂壺水,裡邊還放了些紅茶葉,連同兩塊乾糧都給雪瓶送過來,雪瓶說:“你不要為我多忙,你疲乏了,就也在這席上睡吧。”說這話時,她是微帶著笑,可是她的雙目仍不斷地滾湧著淚水。
她在年幼的時候是活活潑潑地跟那些哈薩克的女孩子一個樣,她把高山草原就當作是堂屋似的,那麼隨便玩,隨便走,到了甚麼地方,就可以躺下睡覺,睡醒了之後,連衣服也不抖一抖,臉也不擦一擦,就照舊地跟小霞、幼霞,還有幾個女孩子,一同玩耍,及至到八九歲時,她的爹爹就開始教授她認字和武藝,她爹爹有一本書,教她時常常翻閱,但只是教她其中的一段,手翻到的那一段,書並不能到她的手裡,因為她爹爹說:“這書中有許多武技都是很毒辣的,一手發去,對方立死,你還用不著,若是早叫你知道了,你免不得出去故意顯露,就容易傷人,無法可治。傷了壞人,還不要緊,若傷了好人,實在不該,索性等你們將來長大了,明白事體了,再把這本書給你看。”
這是十多年前之事,起先受藝之時,還一半練一半玩,同時爹爹那時的身體還好,還不怎樣憂慮,趕到後來,藝漸深,而爹爹卻將自己管束得愈緊,自己的童心也就漸失,性情也就陷於沉鬱,尤其近幾年,因為爹爹常病、常哭,更便自己時常傷心,今時,她知道賽八仙的卦不靈,爹爹確實是已死了,寂寞地理於那荒涼的大漠之中,她回憶起舊日爹爹的歡笑時、慈愛時、愁悶時、激怒時的一切一切的音容,又憶起爹爹授給自己武藝之時的那一副矯捷絕倫的拳腳及鬼沒神出的劍法,更憶起爹爹有時書寫小楷,那小楷秀麗得其恨不得叫人一個一個拿下來,放在手裡賞玩,有時又畫畫,她畫甚麼,便真像甚麼。這一切都在她的腦中、眼前,一篇一篇地清楚地翻閱,她不禁心痛如絞,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此時那小孩子幫助木匠做棺材,“哧哧”地拉著鋸,“剋剋”地劈板子,“幫幫”地釘釘於,木匠不但越做活越有精神,並且還唱了起來,唱的是:“一更一點月兒正東,小奴家獨坐繡房中,哎呀!繡房中,黑咕嚨咚,情郎不來,等得小奴的心痛,崩楞崩。”那個孩子身體不大好,又困了,累得就直喘籲,加以草間的秋蟲,也像拿小鋸兒鋸著甚麼東西似的,只不住地“唧唧”地響,響得令人心急,那火卻更不住地“必剝必剝”亂響,火星兒亂蹦,幾乎蹦在沙上燃燒起來。
雪瓶喝了幾口茶之後,就將席挪得離著火光遠一些,包袱寶劍仍在她的身邊,寶劍抽出於匣外,離著她的身子不遠,她先是半躺半坐,後來就索性側身躺下,聽了一會煩絮的秋蟲之聲,風吹草聲,及離此不遠的樹木落葉之聲,瞪看眼看了半天,那茫茫的長空,及萬里閃爍,比沙礫多的銀星,又看見了一淡淡的月亮,在這一片神妙的星象之中,又幻出了她爹爹玉嬌龍生前的容貌,她又流下兩行眼淚,眼就酸了,合了眼不知不覺就沉沉睡去。
這曠野草原,古道之旁,夜間只是風露有一些涼,倒是十分地安靜,一夜連惡夢也沒有,次晨睡醒,睜眼坐起一看,覺著衣服盡溼,沙上也全是用涼水灑了一回似的,那口寶劍,一提起來,便往下垂滴著露珠,草間的秋蟲仍在唧唧地亂唱,那木匠可不唱了,跟那個孩子就趴在那邊的地上,“呼嚕呼嚕”地打著鼾,睡得很熟,旁邊的火,還留著餘燼,那口棺材大概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雪瓶就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