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樓被他一席話說愣了,沒想到他有如此悽苦的出身。蝗蟲餐,單是聽他描述就讓人寒毛直豎。她無法像他這樣雍容的人,低頭吃蟲會是怎樣一副情景。她嚥了口唾沫,勉強道:“難怪我上回問起府裡的人,您說都不在了呢!那麼廠臣背井離鄉,後頭的日子怎麼料理?”
怎麼料理?人人都嘆他權勢滔天,卻沒人看得見他曾經經受的那些苦厄。也不知怎麼了,今天有精神頭和她說這些,人總需要傾訴,他也一樣。不過平時是冷而硬的一塊鐵,今天裂了道口子,像黃河決堤了似的,把堆積的東西都抖漏出來了。
財不露白,享福還需遮掩,吃苦卻沒什麼好隱瞞的。他微仰起臉,清輝照亮他頭上的金冠,他也無甚悲喜,喃喃道:“我們無親無故,來了只能做叫花子,跟著五湖四海逃難的人走街串巷。白天敲著破碗到處乞討,晚上在衚衕裡蹲著,有塊破草蓆遮頭已經覺得很滿足了。就這麼流浪了兩年,有一天在街口賣呆,來了個太監在人堆裡挑揀孩子,說有賺錢的買賣便宜我們……”他輕輕一笑,似乎也沒什麼怨恨,淨身這件事兒,輕描淡寫就越過去了,“雖然進了宮照樣受人欺凌,但是總算比外頭強得多。可是做太監,也要處處留心眼兒。一撥裡的人死了好幾個,剩下的不知在哪個犄角旮旯裡做下三等,只有我跌跌撞撞爬上這個位置……為什麼?因為我比別人肯用心。乾清宮、養心殿,我趴在地上擦金磚,每道磚縫摸過去,連哪塊鑄得空,哪塊鑄得實,我都知道。”
說了這麼多,早就扯遠了,一向謹慎機敏的人,今天滔滔不絕起來,連前面駕車的千戶也覺得納罕。他卻不以為然,轉了個大圈子話又說回來,“臣絮叨半天,不過是想讓娘娘明白,外頭日子不好過。沾染過富貴的人,由奢入儉難,只有宮裡才是最好的歸宿。”
音樓只知道傻傻點頭,沒有對他的勸解大徹大悟,單一心記掛著他的遭遇。似乎他遭人詬病的行事作風,透過這些痛苦的洗篩都可以得到諒解了。
第18章 梨花雪
從見第一面到現在,肖鐸和她說的話加起來也不及今天的多。她以前只覺得他遠,對他總懷著莫名矛盾的心情,比方一半鄙夷一半敬畏,一半感激一半防備。他的磨難像陳年的疤痕一樣,應該都藏在張牙舞爪的行蟒底下,可是他說出來了,原來也不是那樣光芒萬丈。苦出身,反而讓人覺得更易親近。
“我明白您的意思,這麼一說,我似乎太不知天高地厚了。”她有些愧疚,悻悻道,“廠臣一定不願意提起以前那些事,我聽著也不好受。您瞧都是我的錯,叫您心裡不舒坦了。”
他騎在馬上目視前方,平靜的側臉,依舊波瀾不驚,“娘娘言重了,臣心裡並沒有什麼不舒坦。過去的事就像風裡揚灰,如今對我來說沒有任何意義。我只向前看,希望娘娘也是一樣。”語畢又拐了個纏綿的彎兒,溫煦笑道,“娘娘今日既進我府邸,我沒有親人,就拿娘娘當半個自己人了。交些底,也是示好的意思,所以往後娘娘所思所想,也當不和臣隱瞞才好啊!”
原來是等價的交換,也許那些過去的歲月對他真的不重要吧!太痛苦急欲丟棄,於是拿來做交易,最小的籌碼換取最大的利益,是穩賺不賠的好買賣。音樓說不出是種什麼滋味,含笑點頭,也沒了再交談的慾望,擺正身子,把窗扉闔了起來。
耳畔依舊是他篤篤的馬蹄,不急不慢,伴著車輪的吱呀聲緩緩前行。夜也深了,她有點累,便靠著彤雲打起了盹兒。
三十里路,打馬疾行一個時辰能走完,但是趕馬車,速度就慢了一半。將近阜成門,凝目遠眺,茫茫夜色裡城牆巍峨,巨大方磚堆疊的城池像濃得解不開的烏雲。城頭兩腋掛著合抱大小的白紗燈籠,燈下有人交叉巡視,甲冑上銅片相撞的細碎聲響隨風隱約傳來。
千戶雲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