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們引到了這個地方。至於後面緊跟著的東西,父親一直沒有回頭,那東西也沒有撲過來傷人。後來父親每每回想起那個陰森可怖的夜晚,心中的疑團都難以解開。
墳地上有一座新墳,上面立著東倒西歪的哭喪棒,哭喪棒上七長八短的白色紙錢在寒冷的陰風裡抖動著,發出“嘩嘩”的響聲。這些墳地讓父親看到了希望,因為埋人的地方肯定離人居住的地方不會太遠,說明他們馬上就要走出大山了。父親一陣激動,險峻的大山沒有使他們屈服,他們戰勝了飢餓,戰勝了野獸,戰勝了嚴寒,戰勝了黑夜和死亡,最終戰勝了自己。
農民父親 八(6)
父親長長地舒了一口氣,臉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奶奶看見墳地眼淚便簌簌地下來了。她說不知東明和桂花是否還在山裡。父親說他們都年輕,走得應該比咱們快,興許這會早就出山了,在外面的某一處村落等咱們。奶奶將信將疑,柺杖抖動得很厲害。父親背起了自己的娘,奶奶瘦小的身子靜靜地伏在他的脊背上,孱弱如嬰孩。
走過那片荒草灘,父親看到了一片被開墾過的玉米地。玉米稈子橫七豎八地躺在深褐色的土地上,看起來是那樣的親切。奶奶掙扎著從父親的脊背上溜了下來,撲在玉米稈上哭了起來。奶奶邊哭邊拿起一根玉米稈細細地咀嚼。玉米稈尖利的皮割破了奶奶的嘴唇,淚水和著血水流下來,浸溼了奶奶的衣襟。玉米稈甜絲絲的,一種久違的感覺使她一陣眩暈。父親翻了幾簇玉米稈,竟然找到了幾隻沒有剝盡的玉米!玉米被松鼠啃成了三花臉,這些可愛的小精靈給他留下了足夠的顆粒。父親小心翼翼地把玉米掰了下來,像發現一件珍奇的工藝品似的久久地凝望著。父親涕淚縱橫,心潮澎湃。他磕了幾粒玉米在嘴裡,捨不得咀嚼,也捨不得下嚥。父親把玉米給了奶奶,自己又開始尋找,直到把所有的玉米稈都翻遍了,這才一屁股坐在地上,孩子似的對著山谷“哈哈哈”地大笑起來。
除了玉米地裡的收穫,父親還在旁邊的溝渠裡發現了一些乾枯的蘿蔔葉和幾個凍乾的小蘿蔔。這些東西在饑荒之年都是難得的吃食,父親像發現了一堆財寶似的,眼睛裡放射出明亮的光芒。谷地的不遠處炊煙裊裊升起,奶奶熱淚盈眶,嘴裡喃喃地說:“老天有眼,老天有眼哪……東子咱們終於有救了啊!”父親也很激動,興許小叔和桂花他們就在前面的村子裡等著他們呢。
這是一個有十多戶人家的小山村,村子的旁邊有一條河,一棵巨大而枯朽的柳樹栽倒在河裡,形成一座天然的橋。河水“嘩嘩”地流淌著,幾隻山羊在河邊飲水,發出“咩咩”的叫聲。一條小路蜿蜒而上,人們就住在向陽的山坡上,低矮的草房前黑色的牛犢正在母牛跟前撒歡,揚起一道道白色的塵埃。
衣衫襤褸的母子引起了山民的好奇。奶奶銀髮飄舞,神情疲憊。父親長髮齊肩,鬍子很長,衣不蔽體。他們用奇怪的目光打量他們,好像他們是野人似的,男女老少都伸長了脖子,痴愣愣地向他們行注目禮。父親發現這些人的脖子上都長著巨大的包,奶奶說這是一種病,叫隱瓜瓜,是水土的問題造成的。人吃了這裡的水,時間長了都會得這種病。父親第一次見這麼多人都生同一種怪病,粗壯的脖子像鴨子的胸部似的鼓脹著,看得人難受。過了一會兒,村民們知道這兩個人是逃難而來,便把他們迎進了屋裡。屋裡黑乎乎的,除了睡覺的炕就是做飯的鍋臺,十分簡陋。
奶奶想知道的第一件事就是他們是否看到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帶著一個十多歲的孩子?村裡人都說沒有看見。奶奶像被抽乾了水分的茄子迅速萎縮,頭耷拉在胸前。主人忙幫父親把奶奶扶上了土炕,讓她休息。女主人開始做飯。父親靠在奶奶的旁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也許心已完全鬆弛,奶奶感覺自己散成了一攤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