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難道這裡藏著陰謀與陷阱?難道女人也能發出這種讓公驢發瘋的氣味?我帶著滿
腹的疑惑,慢慢地往婦人身前靠攏,離她越近,與西門鬧相關的記憶便越活躍,
彷彿幾點火星,燃成了連片的大火,驢的意識變得灰暗,人的情感佔據上風。即
便不看她的臉,我已經知道了她是誰,除了西門白氏,還沒有一個女人,身上能
散出一股苦杏仁的氣味。我的妻啊,你這不幸的女人!
為什麼我把她稱為不幸的女人?因為在我的三個女人中,她的命運最為悲慘,
迎春和秋香都嫁了翻身窮人,改變了自己的成分,唯有她,戴著地主分子的帽子,
住在西門家祖墳的看墳屋子裡,接受著她的身體不能承擔的勞動改造。那看墳屋
子,土牆草頂,低矮狹窄,年久失修,透風露雨,隨時都可能倒塌,一旦倒塌,
也就成了埋葬她的墳塋。那些壞分子們,也都參加了人民公社,在社裡邊,受著
貧下中農的管制,接受勞動改造。按照常理,現在,她應該跟那些壞分子們一起,
在運礦石的隊伍裡,或是砸礦石的工地上,身受著楊七等人的監督,蓬頭垢面,
破衣爛衫,如同死鬼,但為什麼她竟穿著潔白的衣衫散發著香氣坐在這個風景如
畫的地方?
“掌櫃的,我知道你來了,我知道你會來的,我知道經過了這些年的風風雨
雨,見過了背叛和無恥,你就會想到我的忠誠。”她彷彿自言自語,又像是對我
傾訴衷腸,聲調幽婉而淒涼,“掌櫃的,我知道你已經變成了一頭驢,但即便你
成了驢,你也是我的掌櫃的,你也是我的靠山。掌櫃的,只有你成了驢後,我才
感到你跟我心心相印。你還記得你生下來那年的第一個清明節與我相遇的情形嗎?
你跟著迎春去田野裡剜野菜,跑過我棲身的看墳屋子,被我一眼看見。我正在偷
偷地為公婆的墳塋和你的墳塋添新土,你徑直地跑到我的身邊,用粉嘟嘟的小嘴
唇叼我的衣角。我一回頭,看到了你,一頭多麼可愛的小驢駒啊。我摸摸你的鼻
梁,摸摸你的耳朵,你伸出舌頭舔我的手,我突然感到心中又酸又熱,悲涼混合
著溫暖,眼淚奪眶而去。我朦朧的淚眼,看著你水汪汪的眼睛,我看到倒映在你
眼裡的我,我看到了你眼睛裡流露出來的那種熟識的神情。掌櫃的啊,我知道你
是冤枉的,我捧起新土,揚到你的墳頂上。我趴在你的墳上,臉貼著黃土,暗暗
抽泣。這時,你用小蹄子輕輕地敲著我的屁股,我一回頭,又看到那種神情從你
眼裡流露出,掌櫃的,我堅信你已經轉生為驢降生人世,我的掌櫃的,最親的人,
閻王爺咋就這麼不公道,讓你投胎為驢呢?又一想,也許這是你自己的選擇,你
放心不下我,甘願為驢與我相伴,閻王爺讓你到達官貴人家去投生你不去,為了
我你甘願落草為驢啊,我的掌櫃的啊……我悲從中來,無法抑制,不由得放大了
()
悲聲。正在此時,遠處傳來軍號銅鼓鑔鈸聲。迎春在我身後悄聲說:別哭了,人
來了。迎春還沒有把良心喪盡,她挎著的筐子裡,用野菜遮蓋著一疊紙錢,我猜
到她是偷偷地給你燒紙錢來了。我強把哭聲止住,看到你跟著迎春匆匆隱入黑松
林,你三步一回頭,五步一躊躇,掌櫃的,我知道你對我一片深情啊……隊伍逼
近了,鼓樂聲鏗鏗鏘鏘,紅旗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