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溯洄從之,道阻且躋。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坻。
蒹葭采采,白露未已。所謂伊人,在水之涘。溯洄從之,道阻且右。溯游從之,宛在水中沚。
——《秦風·蒹葭》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三百中;論境界;無句可出其右。這一句,寫愛情,也到了某種極致,如看著開在彼岸的蓮花——欲接近而不可得的絕望。
蒹葭,是離愛情最近的草,它比玫瑰平易,卻更繁蕪,是東方人的愛情證物,可是因為平易繁蕪,漸漸不再有人看重,欣賞也只停留在字面上,如同白色大雪飛揚,人人沉湎於那意境,而落在地上的雪,漆黑骯髒,不再有人看顧。
千年之前,有一人站在岸邊,看著秋水湯湯,蘆葦大片大片地開過。白色蘆花漫天旋舞。他隔著葦叢,想看看有沒有伊人站在水之湄。
千年之後,你若站在蘆花蕩雪的湖邊,仔細聽,興許還有人在水邊哀哀常吟:“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蒹葭兩個字的發音是那樣清淡、素雅,嘴唇輕動,彷彿萬水千山後的波瀾不驚。僅僅是這兩個字,還有它後面那句“白露為霜”,至多意境悽清而已,你絕對想不到那是怎樣的苦戀。怎樣絕望卻又緊緊纏繞住心臟的情感。
蒹葭沉著如紫禁之巔的葉孤城,當所有的愛恨翻騰如雪湧,他只是笑說一句“成王敗寇”,然後任命隨風輕輕跌落。
愛情和權勢一樣,是引人著魔的東西。寫到此時就想起離離《愛城》裡寫到的在鳳凰遇見的男生。那個男生如果換一身古裝,換一個場景,如果沱江邊長滿蘆葦的話,他完全可以被看作是“秦風”裡的痴情男子,在水邊哀哀常吟:
蘆葦密密又蒼蒼,晶瑩露水結成霜。我心中那好人兒,佇立在那河水旁。逆流而上去找她,道路險阻又太長。順流而下尋她,彷彿就在水中央。
蘆葦茂盛密又繁,晶瑩露水還未乾。我心中那好人兒,佇立在那河水邊。逆流而上去找她,道路崎嶇難登攀。順流而下去尋她,彷彿就在水中灘。
蘆葦片片根連根,晶瑩露珠如淚痕。我心中那好人兒,佇立在那河水邊。逆流而上去找她,路途艱險如彎繩。順流而下去尋她,彷彿就在水中洲。
就詩意看來,男子帶著深深不捨和眷戀,女子反而不為所動,一直離得遠。這是比較有特色的。看起來是個男子被辜負了,他比較可憐,像《聊齋》裡一夜醒來被狐女遺棄在野屋的書生。
——愛情,不是那樣。它不是一種交易,一種一廂情願的守候。它更像是你遷移了萬里之遙,卻不得不發現你原先的居所已被侵佔,或是,這個地方原來不是想象中那麼適合自己。不得不放棄,如此而已!
現在,已經很少會輕易同情痴情的人了。痴情的人往往是軟弱的,他們太容易把尋找到的情感當做泅渡的木筏,而不去考慮這木筏在風高浪急的海上能行多久。所謂的堅定,也是軟弱,因為除此之外,缺乏選擇的餘地。
何況,這天下太多女子容易心軟,容易將就,太容易被甜言蜜語、小恩小惠打動,能如這詩中知道不合適、不可能,就截然轉身,不做眷戀的女子有幾個?那些男人們,偶爾徘徊在水邊,偶爾為相思所苦,又怎麼樣?自古以來,為男子化做望夫石的女人何其多,男子轉身化做望妻石的,不好意思,好像沒有吧。
還是很遙遠的,彷彿睜開眼睛茉莉的香氣撲面而來,開在河別岸的桃花驚豔刺目,卻似乎永遠也不能靠近。
不能靠近的,才是真正的距離。
天氣寒了,白霜已降,蒹葭黃了,秋水已瘦。而思念,像勒住心臟的鋼絲,日夕不放。
我忘記有多少人願意用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