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明自浴室裡出來,臉似金紙,但是一雙眼睛卻不那麼呆了,她甚至問我要喝什麼。
「我們出去喝一點熱湯。」我又重說了一次。
她這次沒有反對,她換了長袖子的襯衫與牛仔褲。她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子,我不明白她怎麼會對唐傾倒如此。我衣服的袖子濕了一大片,都是她的眼淚。
她很虛弱,不過是因為肚子餓的原因。我讓她喝一大碗羅宋湯,她也喝下去了,又讓她吃麵包,她也吃了。
我不敢提藥品的事,假裝不知道。我說:「明天我一早來,八點半接你去上課。」她搖搖頭,「不用了。我……自己去。」
「沒有關係,反正我要去上學的,大家一起很方便,然後我接你放學,也很方便,飯也是要吃的,你家有廚房,我煮海南雞飯給你吃。」
「不用了,真的不用了,我明天一定去上課。」朱明說。
我說:「我不止是要你明天去,我要你天天去,接觸人,接觸事,把不愉快的過去完全忘記。你是喜歡看《小王子》的人,小王子說過:時間可以治癒一切憂傷。的確你是愛他,很好,我們都知道,可是你也得愛自己,這一下子回去,你把信都回了,你父母的信。」
「是的。」她說。
她的唇微微顫抖,她六神無主,靈魂像是出了竅。是的,我暗自嘆一口氣,或者是唐把她的心與靈魂都收起來了;不知道擱在哪個抽屜裡,忘了。他一向是個善忘的人,除非那件事那個人對他有切身的利害關係。
我送她回家,看著她把家信拆開了,看著她茫然的坐著,不知從何下筆。
我對她說:「談戀愛不是玩死亡遊戲,你要先把父母兄弟親戚朋友以及你自己放在主要的位置上,你這樣子鬧情緒,大家都不好過,說不定你媽媽已經擔心壞了,她又做錯了什麼?你要她連帶受這種罪?她又不是可以幫你把唐往屋子裡拉,你真糊塗。」朱明呆呆的坐著,也不知道有沒有聽進去。過了很久,她才說:「不知怎麼,人家提到他的名字,我心裡總是痛的。」
我笑道:「這倒沒有關係,我有個小妹妹,她喜歡大衛寶兒,哪提到洋名她都心痛,但是她照樣念書上學約會,有空的時候捧著照片呻吟一番,你照她的例子學不錯。」
朱明說:「家豪真會說笑話。」
「我可沒有說謊,若干年後,她長大了,開始看真正的小說,聽真正的音樂,她會否認喜歡過大衛寶兒。」我說,「做人根本是痛苦的,成長也是痛苦的,有些人不敏感,他們的痛苦略少一點——也不見得,舞女往往最喜歡為情自殺,其實她們並不重視感情,你是與眾不同的,朱明,你有你本身的存在價值。」
我說:「朱明,你可以開你的畫展,賣你的畫,你們學院裡三百多個人,有幾個做得到?若是別的學生,早開除了!因為你是朱明,他們讓你請這麼長的病假。」
「家豪,你真會說話。」
我微笑,「畫家都是寂寞的。藝術家都是寂寞的,比起梵谷來,你要好得多吧?」
朱明笑了。
「這才對呢。」我說,「成日價愁眉苦臉的,為什麼?」
我要她睡,問她有沒有安眠藥,她說有,我逼她用熱牛奶吞了半片。我替她把廚房裡的東西洗淨之後,也不替她關燈,就走了。她睡得很好。
回到家中,琪琪在看書。她冰清玉潔的抬起頭來,齊耳的短髮漆黑烏亮。她的眸子如一漢水般,她冷冷的問:「這麼晚才回來?這裡可沒舞廳啊?」
我賠著笑,把朱明的事情告訴她。
琪琪詫異的說:「怎麼?還沒好?這事可不能讓唐知道,不然他會樂得瘋掉。怎麼會這麼嚴重呢?恐怕是她關在屋子裡,自說自話久了,一時看不開可也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