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心中暗自納悶。他們不約而同地低著頭,小口小口地抿著麵湯,彼此間暗送市井上的秋波:莫不是這廝吃撐了,正忙著消食?
方輕盈當然沒有吃撐。其實,就算再吃個十來碗,也未見得能有甚事。
在荒野叢林中,即使是正在覓食的母獅,也能敏銳地嗅見附近的孤狼的氣息。
高手過招,於生死之間,往往都需要在艱難的環境下磨練出來的接近動物的本能:對危險的警覺。
陳老根的第三代傳人,正入神地剁著面。似乎就算是山無陵天地合,他都不肯與這麵條絕。
隔著那層香噴噴的煙霧,只能看到那人的衣裳灰撲撲的,頭上頂著的好像是一團亂七八糟的亂麻。麥稈似的小身板,弱不禁風,就像是從哪個饑荒災害中逃出來的難民。他躲在那層繚繞的霧氣後頭,活像一縷幽魂。
這縷幽魂孜孜不倦地剁面。咚咚咚。咚咚咚。
非常有節奏感。
這節奏感強烈到不可思議。
因為它太快了。
方輕盈默默地摸上桌面上那把不起眼卻賣相豪邁的大刀。周遭的食客眼見她這個動作,還叼著麵條的嘴裡頓時發出一聲驚慌的嗚咽。
方輕盈的緊張凝聚在她漸漸握緊的手中。老百姓的緊張卻一點也不含蓄,兩股戰戰,額頭冒汗,心臟都提到了嗓子眼。
小小的麵攤裡,發散的腦洞中,似乎正有人在彈奏著一曲《十面埋伏》。
此時此刻,方輕盈與眾路人身居一地,卻情發兩心。方輕盈緊張地想:這個人難道是來殺我的?而眾人則恐懼地想:這個食神難道要大開殺戒?難道我們都要被筷子穿成燒烤!
空氣快要凝滯,緊繃的弦下一秒就要斷裂——
咚、咚、咚。
遠遠的,一陣似有若無的敲木魚的敲擊聲,破空而來。
“咚咚咚”與“咚、咚、咚”有的只是節奏上的差距。一快一慢,一急一緩,滴滴答答,交織成網,相映成趣。
在座有高雅者,只覺大珠小珠落玉盤,彷彿正在戲樓上聽一段小曲兒;平民百姓者,恍然間竟以為外頭在下雨,脫口而出:“衣服尚未收!”;思緒萬千者,只覺《十面埋伏》彈著彈著彈歪了,變成了喜慶輕鬆的《春江花月夜》。
誰能想到,腦子裡緊繃的那根弦竟然會被木魚聲敲斷?
一時間,手也鬆了,氣也喘了。茫然的茫然,愕然的愕然。
正面面相覷間,那神秘的敲木魚聲,卻從前頭的街道遠遠傳來,漸漸靠近,漸漸清晰。食客們都渾然忘卻方才的“生命之憂”,伸長了脖子,眯直了眼睛,彷彿這樣就能透視前面游魚般的人群,然後準確地揪出那一個來。
白鷺飛過了天空,清風拂過了湖面。
街頭紛紛湧現出陣陣的驚歎。挎著菜籃子的姑娘們都三兩成群地回望,不修邊幅的年輕小夥都不由自主地理了理自己的鬢髮,大爺們在捋胡,大嬸們指指點點。樓上哪家姑娘的珠簾,正被纖纖細手招起一角。
所有人的步調,都在某一個瞬間,神奇地變慢了。街頭上的時空,與麵攤裡的時空,明顯是不同的。
當最後兩個礙眼的身影從中間散開時,麵攤上伸長脖子的人都瞪圓了眼,嘴裡還叼著幾條面的人連麵條從嘴角滑下來猶不自知,不少人手裡的筷子“哐當”一聲從手裡掉下來。
素白的僧袍,褐色的袈裟。玉雕成的掌託著木魚,朱漆染的唇吟誦佛號。
市井中的煙塵是如此骯髒。
唯有他出現的剎那,如夢如幻。恍若佛祖在世,一切都得到了淨化,世人都得到了救贖。
在方輕盈眼中,福祿街不存在了,麵攤不存在了,眼前的那把刀不存在了,那惱人的“咚咚咚”聲也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