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憂說。
「無憂,你這個人真煩,你有沒有聽過廣東人一句至理名言?」我佯裝慍怒,「『寧教人打仔,莫教人分妻』。」
「你就打算這樣到老?」無憂問。
「已經老了,無憂,你我已經老了。」我嘆息。
她有點不忍。
我們沉默下來。只聽見碗與匙羹響。
隔一會兒她說:「姐姐這裡的擺設象摩羅街的下價古玩店,堆滿了似是而非的字畫與瓶瓶罐罐。」
我第一次聽到這樣逼真的形容,不禁「噗哧」一聲笑出來。
「又是陳小山的品味吧。你瞧,這幅齊白石還用名家來鑑別真偽?這幾隻蝦已經白灼,好上碟大嚼一頓了。若是付了老價錢,那真冤。」無憂轉過頭來,「他是眾人冤大頭,你是他的冤大頭。」
我直笑。
無憂拾起一隻瓷枕拋上拋下。
「喂,」我說:「當心點,是古董呢。」
「楊貴妃睡過的?」無憂偏藝咀。
「秦可卿睡過的,名貴得多。」
無憂說:「象你這樣可愛的女人……武能夠替病人開肚子做手求,文能夠吟詩寫字,怎麼會嫁給陳小山的?」
那幾乎是一輩子前的事了。
我鼻子發酸。
大學裡的陳小山不是現在這樣的,那時候他還沒有成型,略帶油腔滑調,說話八面玲瓏,一板高大的身材,英俊的面孔,在學校裡極受女生歡迎。年輕的我幾乎對他一見鍾情……真似是前世的事,都十五年了。
我用手撐著頭,出了一會於神。真是不堪回首。
無憂並不累,她「刷刷刷」的在翻畫報。
我打個呵欠,昨晚沒睡好,我倒疲倦起來,索性打橫躺在長沙發上。
傭人都躲在工人房裡,這麼大的地方,靜悄悄的。
如果沒有無憂,就只剩下我一個人,從一間房間走到另一間,再走到另一間,迷宮似的,迷失自我,兜來兜去,在這座豪華的宅子裡渡過十五年。
我又打一個呵欠。
無憂抬起頭來,「昨晚跑出去接生?」
「唔。」我閃過一絲微笑。
「是男是女?」
「男孩子。」我說:「我喜歡接男嬰。」
無憂看我一眼,「做女人做得你那樣,自然不好做。」
「別借題發揮笑我。」
「有沒有為我放假?」
「有有有,放三天。」我說:「整天陪著你,好了吧?」
「這叫做一年一度姐妹情。」
「胡說,前年我們才到紐約。」
「是,兩夫妻前腳來,崔露露後腳就在唐人街登臺,你說有多巧?這樣打得火熱,難捨難分,幹嗎不同老婆離婚?」
我笑笑。無憂以為我沒有考慮過離婚這回事。
門一響,我轉頭看,是小山回來。
我揚聲:「有稀客。」
無憂冷笑,「稀客是陳小山先生,我倒是每年都來的。」
小山放下公文包,走過來,天氣還未熱透,他已是一身薄麻西裝,配最新式的薄底鞋,與皮帶一色。三十七歲的人了,仍然唇紅齒白。
見到無憂,他笑,「原來是你妹妹來了。」非常沒有誠意地問:「好嗎?紐約的生活好嗎?說給咱們這些土豹子聽聽。」坐下來,雙腿一擱。
無憂怒道:「陳小山,我一見到你就惡向膽邊生,你這個生錯了年份的王八旦,五十年前要是你活在上海,就活脫脫象是白相人的跟班。」
小山朝我笑,「無憂一年比一年惡,坐姐夫家裡罵姐夫,真刁蠻,難怪春去秋來,花開花落,伊仍然是子然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