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高大英俊、溫文有禮,像某個電影明星,是不是?」
「你們三十歲的人,老覺得我們幼稚不堪。」
「幼稚是享受,」我說:「趁環境允許,多多幼稚不妨,被逼長大才痛苦呢。」
「我知道,醫生,我覺得這幾個月內,我已長大好多。」
類此對白,每個下午都有。
小珊很留戀,我也不捨得,她說醫院是她唯一獲得溫情的地方。
這真是可悲的。
她已經憔悴了。
但是我還帶著她去看電影。
朋友說:「你不應與她建立這種關係。」
我也知道。
病人與醫生最好保持距離,冷冰冰的手,冷冰冰的心,冷冰冰的儀器,到最後,病人變成冷冰冰的屍體,醫生可以繼續冷冰冰的行醫。
要是病人都變為朋友,那還怎麼工作。
去年有一位母親,老見孩童在病床上吃苦,曾大罵醫生冷血:「你們!你們要病人爛到見骨才會動容。」
她錯了。
爛到見骨亦不動容。
因為沒有感情的緣故。
我們都已經練出來了。
但這種堅忍被少女的溫柔軟化,真怕多年的道行喪於一旦。
不過已經來不及,走錯一步,只好隨著走下去。
難道在這一刻,還能拒她於千里之外不成。
她把一個女孩子的夢想都告訴我。
「我不想很有錢,只想有個體貼的丈夫,住在向海的公寓裡,做一點有關藝術的工作。」
「我不大喜歡孩子,人們多數養了孩子,又為了種種苦衷而不加善待。二人世界最理想。」
「平時可以過著自由自在的生活,有興致可以出國旅行,過時過節過生日相互慶祝,我有他,他有我,相依為命,不需要其他朋友。」
「因為沒有孩子,很早便可退休,略有節蓄,周遊列國,在倫敦住半年,膩了過巴黎,再搬到紐約……等真的老了,五十多歲,才選一個固定的地方,過隱居日子……」
「人們再也找不到我們,我偷偷的先死,然後丈夫隨我而去,完成一生,悠閒舒適快活的一生,沒有太大的上落,不喧譁不張揚,沉默高貴優雅的一生。」
她看她父母的大上大落,領悟到平凡是福。
我微笑,但那樣的生活,也決非一般普通人可以做到,第一,要有神仙出塵的本質,懂得收手。第二,要真正本事,能在十多廿年間做出眉目來,賺得下半生的節蓄。
不過她是小女孩,她不知道。
「每天我們什麼都不做,就是玩。可以睡到很晚才起來,吃點東西,看場電影、閱讀、聽音樂……」
我忍不住問:「生活開銷怎麼來?」
「真掃興,理想生活是不用開銷的。」
「是嗎,」我取笑她,「對了,吃西北風。」
她朝我扮鬼瞼,然後說:「媽媽一直同父親吵,因為生活費用不夠,他老扣著錢,怕她有了錢會活躍起來,我老聽媽媽說錢錢錢,煩得頭痛,別再跟我說錢。」
她的醫藥費由父親支付,至今已是天文數字。
這個小女孩,不幸中有大幸,幸運中有不幸。
只要她的病能好起來,即便變平胸女,也是大幸。
但是沒有,紅蘋果似的瞼,逐漸灰敗,壞細胞一直伸延出去,無窮無盡,把她整個人切掉也於事無補。過程迅速,統共才四個多月。
她沒有再離開醫院。
喬女士不再煩躁,來了只默默垂淚。
最後他們決定把她送往美國治療。
朋友說:「其實只是盡人事,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