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由眼淚落下來。
「時間,醫治一切憂傷。」我說。
她又微笑,「這話是『小王子』說的吧,時間可沒醫好他的憂傷,他騙人。」
我笑了。
她的微笑,使我想起了表姐。表姐也不一直在微笑嗎?一直笑,難道不疲倦?也許一個人在真正無可奈何的時候,除了微笑,也只好微笑了。
我看著她,她的金髮垂在被單上。
我問:「你的頭髮長了多久了?」
「從小沒有剪過。洗一次頭要好幾個鐘頭,黑頭髮好。」
「黑髮若這麼長,就像義冢裡鑽出來的鬼,還是金髮好一點。」我說,「黑髮比較適合一種輕俏的、秀氣的式樣。」
她呆呆的聽著。
「你疲倦嗎?」我問。
「其實並不。」她說。
「我的意思是,你日常生活疲倦嗎?」我問。
「哦,是的,我是常常疲倦的。」她用手支住了頭,「非常的倦,一種睡眠無法消除的疲倦,我覺得死亡是自然的,上帝設造的,因為活到某一個程度,你明白……」
我們沉默了一會兒。
然後我說:「晚安。」
她也說:「晚安。」
我閉上了眼睛。毯子大概是剛洗過,有一種好聞的味道。
她忽然又說:「明天我們趕早上七點三刻的火車。」
我儘量使自己入睡,至少不再開口說話。
我朦朦的入睡。想到表姐第一次教我說法文——「不不不!你這笨孩子,老說不好,不是這樣的,再來一次。」她教我跳狐步。她與我背溫飛卿的詞。她是那麼的美麗,穿一件袋袋形的裙子,頭髮剪得短短,漆黑的短髮,露著雪白的脖子。連我的代數,也還是她教的呢。我是她塑造出來的,在這麼多小表弟小表妹中,她挑了我,是不是因為我特別的笨?特別的聽她指使?
她自然有非常多的男朋友,數不清的。一個去了,一個又來了,有的時候她拋棄了人,有時候人拋棄了她,然而她是不愁的——她愁嘛?
從來沒有人問過她。
在我的心中,她永遠是好的,到現在,她還是好的。永遠永遠。
也許有一日有一時,我會遇見一個女人,是我所愛的,那麼我可以忘了她,忘了一切。然而現在,現在她還是在我心坎裡。
聽說男人找女人是比較容易,只要他有能力可以供給起女人一口飯吃。但是女人找男人,除非要求特別低,或是長得像表姐。
我不知道。
我最好快快的睡著,像一隻豬,或是一條木頭一樣,睡得死死的。
但是我聽到隔床的女孩子起了身,她裹著毯子走過來,蹲在地下,跟我說:「你哭了。」
我張不開眼睛,一切像做夢一樣,終於我感覺到一隻溫膩的手指畫過我的臉頰,她的聲音,「我替你擦掉了眼淚,過去是過去的事,完結是完結了。」
我終於醒來了,睜開眼睛,看到她伏在我胸前,一大把的金頭髮。
我啞聲問:「我哭了嗎?」
「你哭了,像個嬰兒。」
「我做了惡夢。」我說。
她抬起了頭,很溫柔的說:「是的,你做了一個惡夢,毫無疑問,你做了一個惡夢。現在你醒了。」
我拍拍她的頭,我說:「與我一起睡。」她拉開了毯子,躺在我旁邊。她很溫暖。我常常想身邊有一個溫暖的身體,但我不是那種隨便的人,所以我失去了許多機會。我身邊的人必需是我所愛的。
我並不愛她,我喜歡她,她是一個很有性感的女子,但是我不愛她。
我心中始終只有一個穿圓角棉襖的女子。
「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