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被溺個半死,水全部嗆進肺裡,鼻涕眼淚流個沒完,走馬燈出現,卻只有十歲之前爸爸的笑臉,十歲之後那些真相——他是收高利貸的,逼債的,是騙婚的,全部沒有出現。被水淹過的人能短暫理解那種感受,比起肺和氣管,腦袋更痛,好像水全部灌進大腦那樣刺痛,什麼都無法思考,被使用水刑的人無一例外都招了,她經歷的這種叫「浴缸刑」,拉比耶一直在提問,這個蓋世太保一直在提問,他孩童般天真的笑著,說,這不算什麼,根本沒什麼,只是不太舒服罷了。好像人們誇張了浴缸刑的恐怖之處。他一直在提問,作為一個機器為自己的政權服務,她無法思考,也沒有招,實際上她沒那麼堅強,沒那麼不屈,只是不明白這是在幹嘛,她不理解,或者從未理解過這些人在幹嘛,這些蓋世太保闖進法國來幹嘛的,抵抗運動那些人又在幹什麼,她沒有明白過,沒有理解過,於是他說什麼她都不理解,她都不認。她很早以前就發現,她的腦袋已經無法處理很多更深層次的東西了,早已不願意處理了,她的腦袋運轉僅僅為了最簡單的生活。
他後來問什麼,她都沒有回答,因為已經昏厥過去了,他抱著全身濕透,半昏厥狀態的她出來,等她醒來,他苦悶的說:「你完全不認識那些人嗎?」好像他錯怪了似的。她說:「是的。」他又說:「那你知道什麼?」她木木看著他背後的牆壁,白牆上一個小黑點,在暈眩和呆滯裡越來越大,越來越大,好像囊括整個宇宙,吞噬了拉比耶,她說:「我只知道我爸爸死了。」一個人敲敲門然後進來,到皮埃爾·拉比耶耳邊,用德語說:「她是一位知識分子,是法國有名的作家。」不是說這些蓋世太保會對知識分子手下留情,只是說拉比耶非常崇拜法國知識分子、藝術家和作家,後來他和她說,由於沒能實現盤下一家藝術書店的願望,他才加入了蓋世太保。
拉比耶不再詢問了,他突然說:「回去吧,女士——我送你回去。」他開警/察局的「輕11型」汽車送她回去,側臉上仍然帶微笑,她坐在副駕,濕衣服把座位全部浸濕,她可以隨時撲過去打翻他的方向盤,兩個人一起撞死在路上,但是最後她沒有,他可能會從餘光裡看到她的手一直在抖。她下車時,風吹得濕透的衣服貼在肉上發冷,她感覺到自己抖得篩糠一樣。
從那天起拉比耶開始給她打電話,開始兩天一次,接著變成每天一次,很快,他要求和她見面,她每天都和他見面,在第六區、聖拉扎爾、迪羅克,他跟羅莎德琳說他如何抓捕那些人的,津津樂道他所嚮往的生活,經常說起他未能經營的藝術書店。每天都那樣見面,她每天都猜測自己會在下一刻被抓,下一刻就會死,他那公文包裡可能有一把槍,隨時掏出來,她感覺自己生活在暗無天日的恐懼裡。
她在離住地很遠的地方和聯絡員見面,他要求她赴約,甚至繼續和他保持聯絡,因為她是與被捕同志保持聯絡的唯一希望,她說:「不,我恐懼得幾乎死。」
「但是你還沒有死,羅莎德琳。」聯絡員這麼說。
於是羅莎德琳開始記錄,拉比耶每回見面給她透露的那些情報,或真或假,前線的最新戰況,駛往德國集中營的囚車,巴黎的饑荒,他總是給她提供情報,甚至是在不經意間,她每回聽到一點,就更擔心自己的性命一點,因為他是很有理由斃掉這個疑似抵抗運動成員的人的,折磨她,殺害她。
她反覆和聯絡員說:「我已經無法承擔了。」聯絡員說:「你必須忍耐。」她每天都害怕,害怕他有一天對她說去「他不在巴黎的朋友的單間公寓」喝一杯,也害怕他把她送到家門口會要求上樓到她家坐一會兒,儘管他從沒有這麼做,但是她知道從第一次約會起,他就開始打這個注意了。可是他每回坐在咖啡館裡,總是帶著跟當初一樣文質彬彬的笑容,說:「您一直在變瘦,這是我不能容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