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這兒幹嗎?”小金寶歪了頭說,“夢見什麼了?”
我慌忙起來,說:“小姐。”低下頭,兩隻眼看著自己的腳尖,耳朵仔細聽她的動靜。
“給我倒杯水。”她說。
我從暖水壺裡給她倒了一杯開水,小心遞過去。
“我嫌燙,我要喝涼水。”
我仔細打量了四周,這間佈滿精緻玩意的屋裡沒有水缸。我小聲說:“這裡沒有涼水。”
小金寶對我笑了笑,只是不吱聲。我看得出她想做一件什麼事,但我猜不出。小金寶把我推到牆邊,讓我蹲下去,一隻手叉了腰說,“這裡沒有涼水?”小金寶很突然地把手伸到我的頭頂,擰一樣東西,我在後來的日子裡才知道,那就是自來水龍頭。龍頭裡的自來水從我的頭頂噴湧而下,自來水真涼,我嚇了一跳,趴在了地上,小金寶關了水龍頭,客客氣氣地問:“這裡有沒有涼水?鄉巴佬?”
“有。”
小金寶昂起頭,說:“給我倒杯水來!”她走進了臥室,身後響起了很響的關門聲。她好像生了很大的氣。
我簡單擦了擦,端起一隻托盤,裡頭放上一隻青花瓷蓋碗,向老爺臥室走去。
我小心地伸出腳,輕輕推開了厚重的木門,我剛推了一條縫,就看見小金寶正跪在枕頭上捂著電話機小聲說些什麼,她的神情如夏夜的閃電,緊張而又神秘。她扣下電話之後才看清是我,顯得驚魂未定:“你怎麼不敲門?滾出去,鄉巴佬!重進來!”
我退了出來,呆站了好半天,騰出一隻手,敲了兩下。
裡頭沒有聲音。
我又敲了一回,裡頭慢悠悠地問:“誰呀?”
我說:“我。”
“我是臭蛋!”
“臭蛋!”
裡頭說:“重敲,說鄉巴佬臭蛋!”
我只得又敲,裡頭說:“是誰?”
我愣了愣,說:“鄉巴佬臭蛋!”
“要說得有名有姓!重敲!”
我站著,淚水開始在眼眶裡打轉,只得又敲。
裡頭也不耐煩了,草草率率地說:“誰?”
“鄉巴佬唐臭蛋!”
裡頭靜了片刻,傳出了紡織品的磨擦聲。小金寶沒好氣地說:“進來。”
我不敢抬頭,我就那樣耷拉了腦袋在地毯上小心前移,我聽見“咣”的一下,手裡的東西就全打翻在地上了。我撞上了一面牆鏡。我怎麼也料不到這面牆原來是一面鏡子。我一抬頭看見了小金寶的臉在鏡子深處拉出了不規則的巨大裂口。小金寶的表情被破碎的裂口弄得複雜錯綜,位置遊移了,出現了上下分離脫節的局面。我不敢回頭,就那樣呆站著和破碎的小金寶對視。我聽見小金寶在身後說:“鄉巴佬,別隻當我在你眼前,你的身前身後都是我。”我覺得身前身後都讓小金寶夾緊了,進不得又退不得。
上海往事 第二章(5)
門外又響起了敲門聲,我們誰也沒有說話。
“是我,小姐。”我聽出了二管家的聲音。二管家說:“小姐,老爺說今晚不回來了,要陪餘胖子打牌,您是在這兒等還是先回去?”
小金寶沒有說話。小金寶理了幾下衣服,把化妝箱遞到我的手上。小金寶拉開門,她剛拉開門二管家立即就看到了地上的碎玻璃。二管家望著我,雙目如電。
“送我回去,”小金寶氣咻咻地說,“別當我兩條腿夾不住!”
汽車行駛在夜上海。大街上的霓虹燈依舊花花綠綠。行人稀少了,燈光的喧鬧裡頭有一種說不出的寥落與冷酷。小金寶斜在坐椅上一言不發,賓士而過的燈光映在她的臉上,閃耀出怪異的色彩。我只看見她的半張臉。她的臉在一束短暫的綠光照射下像一尊女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