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樣子坐著,其實我在那裡 偷看這位初見的M先生的狀貌。他的頭圓而大,腦部特別豐隆,假如身體不是這樣矮胖,一 定負載不起。他的眼不象L先生的眼纖細,圓大而炯炯發光,上眼簾彎成一條堅緻有力的弧 線,切著下面的深黑的瞳子。他的鬚髯從左耳根緣著臉孔一直掛到右耳根,顏色與眼瞳一樣 深黑。我當時正熱中於木炭畫,我覺得他的肖像宜用木炭描寫,但那堅緻有力的眼線,是我 的木炭所描不出的。我正在這樣觀察的時候,他的談話中突然發出哈哈的笑聲。我驚奇他的 笑聲響亮而愉快,同他的話聲全然不接,好象是兩個人的聲音。他一面笑,一面用炯炯發光 的眼黑顧視到我。我正在對他作繪畫的及音樂的觀察,全然沒有知道可笑的理由,但因假裝 著靜聽的樣子,不能漠然不動;又不好意思問他“你有什麼好笑”而請他重說一遍,只得再 假裝領會的樣子,強顏作笑。他們當然不會考問我領會到如何程度,但我自己問心,很是慚 愧。我慚愧我的裝腔作笑,又痛恨自己何以聽不懂他們的話。他們的話愈談愈長,M先生的 笑聲愈多愈響,同時我的愧恨也愈積愈深。從進來到辭去,一向做個懷著愧恨的傀儡,冤枉 地被帶到這陋巷中的老屋裡來擺了幾個鐘頭。第二次我到這陋巷,在於前年,是做傀儡之後 十六年的事了。這十六七年之間,我東奔西走地餬口於四方,多了妻室和一群子女,少了一 個母親;M先生則十餘年如一日,長是孑然一身地隱居在這陋巷的老屋裡。我第二次見他, 是前年的清明日,我是代L先生送兩塊印石而去的。我看見陋巷照舊是我所想象的顏子的居 處,那老屋也照舊古色蒼然。M先生的音容和十餘年前一樣,堅緻有力的眼簾,炯炯發光的 黑瞳,和響亮而愉快的談笑聲。但是聽這談笑聲的我,與前大異了。我對於他的話,方言不 成問題,意思也完全懂得了。象上次做傀儡的苦痛,這會已經沒有,可是另感到一種更深的 苦痛:我那時初失母親——從我孩提時兼了父職撫育我到成人,而我未曾有涓埃的報答的母 親——痛恨之極,心中充滿了對於無常的悲憤和疑惑。自己沒有解除這悲和疑的能力,便墮 入了頹唐的狀態。我只想跟著孩子們到山巔水濱去picnic①,以暫時忘卻我的苦痛, 而獨怕聽接觸人生根本問題的話。我是明知故犯地墮落了。但我的墮落在我所處的社會環境 中頗能隱藏。因為我每天還為了餬口而讀幾頁書,寫幾小時的稿,長年除葷戒酒,不看戲, 又不賭博,所有的嗜好只是每天吸半聽美麗牌香菸,吃些糖果,買些玩具同孩子們弄弄。在 我所處的社會環境中的人看來,這樣的人非但不墮落,著實是有淘剩的。但M先生的嚴肅的 人生,顯明地襯出了我的墮落。他和我談起我所作而他所序的《護生畫集》,勉勵我;知道 我抱著風木之悲,又為我解說無常,勸慰我。其實我不須聽他的話,只要望見他的顏色,已 覺羞愧得無地自容了。我心中似有一團“剪不斷,理還亂”的絲,因為解不清楚,用紙包好 了藏著。M先生的態度和說話,著力地在那裡發開我這紙包來。我在他面前漸感侷促不安, 坐了約一小時就告辭。當他送我出門的時候,我感到與十餘年前在這裡做了幾小時傀儡而解 放出來時同樣愉快的心情。我走出那陋巷,看見街角上停著一輛黃包車,便不問價錢,跨了 上去。仰看天色晴明,決定先到採芝齋買些糖果,帶了到六和塔去度送這清明日。但當我晚 上拖了疲倦的肢體而回到旅館的時候,想起上午所訪問的主人,熱烈地感到畏敬的親愛。我 準擬明天再去訪他,把心中的紙包開啟來給他看。但到了明朝,我的心又全被西湖的春色所 佔據了。
第三次我到這陋巷,是最近一星期前的事。這回是我自動去訪問的。M先生照舊孑然一 身地隱居在那陋巷的老屋裡,兩眼照舊描著堅緻有力的線而炯炯發光,談笑聲照舊愉快。只 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