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把閣樓留給她。
可是她哪裡去了?
那一夜,將軍悄悄地上了木樓梯,悄悄地開啟了閣樓的門。
將軍在女孩兒的香閨中體會著人去樓空的淒涼滋味。
將軍知道他和他們一家就這麼鹵莽無禮地驚擾了女孩兒的生活。
在這之前,女孩兒分明還在做夢呢!
繡了一半的繡品還在繡架上,一根綠絲線穿在精巧的繡花針上;
案几上放著兩本開啟的書,一本攤開在《紅樓夢》第二十三回《西廂記妙詞通戲語》,另一本攤開在《西廂記》第三本《張君瑞害相思雜劇》,讓人弄不明白,女孩兒的夢究竟是在哪一本書的情節裡遊離徘徊?
還有些女孩兒塗脂抹粉用的胭脂香膏,零落地散放在菱花鏡前。
將軍對眼目所及的一切由不得魂牽心動,不知道這蹊蹊蹺蹺的諸多因果,是不是命運的奇巧安排?
將軍自覺是濃詞豔賦的戲文裡多愁多病的張生,從此陷進女孩兒傾國傾城的相思局裡去了。
將軍在女孩兒的空屋裡留戀忘返。
他好像再也回不到妻子淚浸血染的產床邊上去,也看不見提早出世的兒子驚天動地的哭聲帶給人們的興奮和驚愕。
透過閣樓上雨霧浸淋的視窗,將軍似乎看到那個小女孩兒拎著溼漉漉的裙子在小巷子裡奔跑,一道閃電劃破天空,把她纖細瘦弱的身影印在雨幕上,使他分不清真實與迷幻的距離。風忽地吹開了窗戶,雨絲斜斜地往屋裡飛,冷冽刺骨,他要伸手去關上窗戶,卻聽見耳邊有人悄聲說話:“別……別關……”
將軍環顧四周,並無人影,懷疑自己思緒紛亂產生了幻覺,於是信步走到桌前,剛要坐下,就聽見那個聲音又響起來:“別……別坐……”
那聲音膽怯而又痛楚萬分,如同一個弱質女子的微微呻吟。
將軍又一次分不清真實與虛幻,不由得毛骨悚然,立不敢立,坐不敢坐,低下頭,卻看見腳凳上放著一雙紫色的繡花鞋,想來是女孩兒匆忙間丟在那兒的。輕輕掂起,上面似乎還有著女孩兒的熱乎氣,式樣精緻,那一圈亂針繡成的紫薇花清雅脫俗,又想著這是女孩兒臨走前穿過的,就覺得真是拿捏住了有血有肉的她的香腳玉骨。
漸漸地,漸漸地,將軍的手裡如拎千斤,直墜的兩隻胳膊灌鉛般難受,隨即,另一隻手也火辣辣地發麻,那一絲幽秘的聲音如煙似霧,從耳畔一溜兒淌過:“放下它,放下它,放下它……”
將軍驀然回首,閣樓上依然空空蕩蕩,只有他的影子印在地板上。
將軍把手上的繡鞋放回原處,惶然後退了幾步,依然不知所措。
窗外的風捲起瓢潑的大雨,一股兒一股兒吹進屋裡,絲絲縷縷撲打在將軍的臉上,像是有誰在試探著與他接近;而聲音無蹤無影抓不住摸不著,空落落來回飄蕩,更像是冰涼沁人的誰的手,不輕不急地推他出去:“出去吧……出去吧……關上窗戶……。出去吧……”
將軍知道自己也許是中了魔法了,或者是被噩夢魘住了。
別無選擇,只有聽從那聲音的指引。
將軍在極度的惶惑中關上窗戶,退出閣樓,悄悄將門掩上。
只聽見一串咯咯咯的笑聲,劃破夜空,穿透雨幕,若斷若續:“好嘍……好嘍……可以回商州嘍……可以找傘郎嘍……回商州嘍……見傘郎嘍……”
將軍怔怔地望著天空,只見一片紅雲物事,攸地從眼前漾過去,遠了。
依稀像是那個紫衣女孩兒打著紅紙傘,乘風遠去。
水一般清澈。
霧一般迷離。
風一般飄忽。
輕盈的笑聲漸遠漸輕,終止於無。
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