慣了被人驅來趕去的百姓們不做任何抱怨,唯一的要求是軍爺們能分點糧食讓他們添飽肚子,免得大夥在祠堂裡蹲時間過長,一不留神就餓沒了氣。
李旭揮了揮手,命人抬來了一袋子米,兩大塊乾肉。四周恐慌的眼神立刻變成了狂喜。軍爺們還沒發話,他們不敢上前碰那些食物。但一個個脖子都直了起來,喉嚨節上下直動。
“哪位是族長,把這些吃食給大夥分了吧。慢慢吃,等打完了仗,我們還會給大夥留些米糧。”旭子嘆了口氣,低聲命令。
“大善人啊,您老是大善人啊!你老請留下名字,我等一定會給您老立長生牌位,初一十五,香火不斷。”百姓們在一位老者的帶領下跪地,舉手齊眉。旭子不敢受年長者的大禮,側著身子快步走開。走得老遠了,還能聽見祠堂裡的歌功頌德聲。
“大善人啊,諸位都是大善人啊…。”一句句發自內心的稱頌聲聽起來令人心酸。“我是善人麼?”旭子苦笑著看自己的手,那雙被刀柄磨粗了的手不知道已經殺過多少人,幾根掌紋在火光中看上去都呈暗紅色。“那些人都是罪有應得!”他常常這樣自我安慰。但謝映登當日說得話卻如晴天霹靂,“朝廷照這樣玩下去,四野的流寇只會越來越多!”
一個“玩”字,用得貼切無比。站在民間角度看,朝廷的的確確是在玩這片土地啊。一條條政令猶如兒戲,一種種捐稅花樣不斷。百官們做事時只想著自己的家族,對民間的疾苦充耳不聞。包括後兩次東征,雖然旭子一心想在軍中立功,但如果換一個角度看,這兩次傾盡舉國之力的東征的確不合時宜,甚至可以用“胡鬧”二字來形容。
“我怎麼突然變得這樣大逆不道了!”李旭偷偷地捏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迫使自己收起那些胡思亂想。自從昨天起,他心裡就亂哄哄的,所有思緒就像麻繩一樣交織纏繞。一會兒想的是拜將封侯,另一會想的就是腳下的累累白骨。甚至連從不離身的黑刀,旭子隱隱地都覺得自己鼻孔裡能聞到其上的血腥氣。
他想過擊敗徐大眼後,如果保住朋友一條性命。又想過被徐大眼擊敗,然後壯烈地以身殉國。還想過兩個人在萬馬軍中相遇,一個提起長槊,一個舉起刀。想著,想著,就渾身乏力,整個人提不起半點精神。
旭子不明白自己到底怎麼了,也沒有人能夠分享他的心事。如果此時他還有一個劉弘基那樣的朋友在身邊指點,或者武士彠那樣的得力幫手在旁邊提醒,後者肯定會告訴他,這一切困惑都是因為他再次遇到了徐大眼。
徐大眼做了流寇,並且是所有流寇中戰鬥力最強的瓦崗軍軍師。旭子因為過度震驚,以至於他自己被這種震驚所麻木。他沒有意識到,當年北行時兩個少年說過的那些理想,那些美夢,在徐大眼再度出現的那一刻已經如瓷器般碎裂。
夢碎後的一刻總是最迷茫,特別是有些人早已經過了做夢的年齡,卻一直沉浸在夢中不願醒來。
“叔寶兄,你說咱們這次千里討賊,過後朝廷會給什麼獎賞!”作著封侯夢的人永遠不止是李旭一個,夜深難眠的時候,張元備悄悄地問。
“不好說,按往年規矩,斬首三級,可策勳一轉。”秦叔寶看了看李旭和獨孤林,謹慎地回答,“可最近兩年流寇太多,估計朝廷一時也封賞不過來!”
“是啊,我爹總是說,朝廷有朝廷的難處。可弟兄們辛辛苦苦轉戰千里…。”張元備嘆了口氣,臉上的笑容掩飾不住內心的失望。這是他第一次隨軍出征,跟著弟兄們一道先後擊潰了流寇十萬餘眾,斬首超過兩萬級。這些首級平均到每個人頭上,即便是一名小兵都足夠策勳三轉。像張元備這樣身為校尉一級的軍官,策勳七、八轉應該沒任何問題。如果朝廷不失信的話,很快他就能升到督尉,品級幾乎與自己的父親張須陀比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