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站牢,狠狠地跌了一跤。老農們上
前將他扶起來,他齜牙咧嘴,推開那些老人的手,說,“我馬上去公社革委會接
受指示,你們都靜候著,不要輕舉妄動。”
我哥換上了一雙高筒雨靴,準備蹬著泥漿路去公社。行前,他站在大院牆外
那個臨時廁所裡小解,與正在那裡的楊七不期而遇。因為那批羊皮襖的事,楊七
與我哥結下了仇,但表面上,楊七還是笑嘻嘻的。
“西門司令官,這是去哪裡?看您這打扮,不像紅衛兵,倒像日本憲兵。”
楊七笑嘻嘻地問我哥。
我哥捏著生殖器,抖著,鼻孔裡嗤哼了一聲,表示他對楊七的極端蔑視。楊
七依舊笑嘻嘻地說:“小子,你的靠山倒了,我看,你也蹦達不了幾天了。知趣
點,把位子讓出來吧,讓給懂生產的人;唱戲,唱不出窩窩頭來。”
我哥冷笑一聲,道:“我這個主任,是縣革委會直接任命的,要撤我,也得
縣革委會撤,公社革委會都沒有這個權力!”
也是合當有事,正當我哥氣勢洶洶地對楊七說話時,他胸前那枚巨大的陶瓷
像章,掛鉤脫落,掉進茅坑當中。我哥怔了。楊七愣了。等我哥清醒過來慌忙想
跳下茅坑撈像章時,楊七也清醒了。他一把揪住我哥胸前的衣服,大聲嚷叫著:
“抓反革命啊!抓現行反革命啊!”
我哥與村裡那些地、富、反、壞和走資派洪泰嶽等人一起,成了勞動管制對
象。
我人社後,被安排在大隊飼養棚喂牲口。原來的飼養員方六大爺和刑滿釋放
分子胡賓,成了我的師傅。飼養棚裡集中飼養著全大隊的牲畜,有黑色的瞎馬一
匹,原是軍馬,瞎眼後退役,屁股上的烙印可以證明它的軍馬身份。有灰騾子一
頭,性情暴躁,喜歡咬人,與它打交道,必須時刻提防。這一馬一騾,專門拉屯
裡那輛膠皮軲轆大車。剩下的全是牛,共有二十八頭。我家的牛因為初來乍到,
沒有槽位,只好在馬槽與牛槽之間,臨時為它支起半片汽油桶權充槽子。
當了飼養員,我把鋪蓋從家裡搬到飼養棚那鋪大炕上。我終於離開了這個讓
我愛恨交加的大院子。我搬到飼養棚去睡,也是為爹騰地方。自從我宣佈入社之
後,爹就一個人睡在牛棚裡。牛棚雖好,畢竟是牛棚,房屋再破,畢竟是房屋。
我對爹說,您搬回屋裡去睡吧。我還說,您放心,我會照顧好那頭牛。
飼養棚裡有大量的碎草,那鋪炕,被燒得像烙餅的鏊子一樣滾燙。方六大爺
的五個兒子,跟著他在大炕上睡。方家貧寒,沒有被子,五個兒子,赤條條五根
Rou棍,滿炕打滾兒。天明的時候,我的被窩裡,竟然鑽進了兩個光腚孩子。
炕太熱,燙得皮肉生痛,我翻來覆去,狀如烙餅。月亮從破窗戶照進來,照
著滿炕的光腚小子,他們也打滾,但他們在打滾中鼾聲如雷。方六大爺的鼾聲古
怪,猶如一臺雞毛磨禿的風箱,發出乾澀枯燥的聲音。胡賓睡在大炕盡頭,他緊
緊地卷著一個被筒兒,防止方家小子們侵入。這人古怪,連睡覺時都戴著風鏡,
月亮照在他臉上時,賊光閃閃,猶如毒蛇。
半夜時,馬和騾子不停地彈蹄子,噴響鼻,騾子項下的銅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方六大爺的鼾聲停止,一個滾爬起來,順便拍了拍我的腦袋,大聲說:“起來,
喂牲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