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門家大院裡的一切。那棵大杏樹已經枯死數
年,但進了八月之後,中間的一些枝條上,又長出了嫩綠的新葉。
你爹端著一杯酒,對著月亮潑上去。月亮顫抖了一下。月光突然黯淡了,仿
佛有一層霧遮住了它的臉,片刻之後,月光重新明亮,更加溫婉,更加悽清,院
子裡的一切,房屋、樹木、人、狗,都宛若浸泡在澄澈的淺藍墨水裡。
你爹把第二杯酒,澆在地上。
你爹把第三杯酒,倒在我的嘴裡。這是莫言的朋友們僱請德國酒師釀造的密
水乾紅葡萄酒,色澤深紅,香氣濃郁,口味略苦澀,一杯入喉,無盡滄桑湧上心
頭。
——這是我與春苗成為合法夫妻的第一夜。我們心中感慨萬端,遲遲難以入
睡。月光水從一切縫隙裡湧進房間,把我們浸泡起來。我和春苗在我母親和合作
睡過的炕上,赤裸裸地跪著,互相端詳著對方的臉和身體,好像第一次相識。我
默默地祝福著:娘、合作,我知道你們看著我們,你們犧牲了自己,把幸福賜給
了我們。我悄聲地對春苗說:“苗苗,咱們Zuo愛吧,讓娘和合作看看,她們知道
我們幸福和諧,就可以放心走了……”
我們摟抱在一起,像兩條交尾的魚在月光水裡翻滾,我們流著感恩的淚水做
著,身體漂浮起來,從窗戶漂出去,漂到與月亮齊平的高度,身下是萬家燈火和
紫色的大地。我們看到:母親、合作、黃瞳、秋香、春苗的母親、西門金龍、洪
泰嶽、白氏……他們都騎跨著白色的大鳥,飛昇到我們的目光看不到的虛空中去
了……
——後半夜,你爹帶著我走出了西門家大院。你爹現在是確鑿地知道了我的
前生今世。他與我站在大院門口,無限眷戀地、又似乎是毫不眷戀地看著院中的
()
一切。我們向那塊土地走去,月亮已經低低地懸在那裡等待著我們。
等我們終於抵達了那一畝六分、猶如黃金鑄成的土地時,月亮已經改變了顏
色。它先是變成茄花般的淺紫色,又慢慢地變成了蔚藍。此時,在我們上下左右,
月光如同蔚藍的海水與浩瀚的天空連成一體,而我們,則是這海底的小小生物。
你爹躺進他的墓壙裡,輕輕地對我說:“掌櫃的,你也去吧。”
我走到自己的墓壙前,跳下去,沉下去,一直沉到那座燈光輝煌的藍色宮殿
中。殿上的鬼卒們都在交頭接耳。大堂上的閻王,是一個陌生的面孔。沒待我開
口他就說:“西門鬧,你的一切情況,我都知道了,你心中,現在還有仇恨嗎?”
我猶豫了一下,搖了搖頭。
“這個世界上,懷有仇恨的人太多太多了,”閻王悲涼地說,“我們不願意
讓懷有仇恨的靈魂,再轉生為人,但總有那些懷有仇恨的靈魂漏網。”
“我已經沒有仇恨了,大王!”
“不,我從你的眼睛裡,看得出還有一些仇恨的殘渣在閃爍,”閻王說,
“我將讓你在畜生道里再輪迴一次,但這次是靈長類,離人類已經很近了,坦白
地說,是一隻猴子,時問很短,只有兩年。希望你在這兩年裡,把所有的仇恨發
洩乾淨,然後,便是你重新做人的時辰。”
——遵照爹的遺囑,我們將缸裡的麥子、綠豆和口袋裡的穀子、蕎麥以及梁
上吊著的玉米,拋撒到爹的墓|穴裡。讓這些珍貴的糧食,遮掩住爹的身體和麵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