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都活得很好,十年後,廿年後,卅年後,我們或許還會見面,我也許不認得她,她也許不認得我。
畢竟一度,我們是情人。
她說她想念我,我絕對相信,她是個重感情的人,要求太高,無法有人配得上她,四年後她醒悟了,把感情降至最低要求。
然而誰來愛她呢?
我喝完啤酒,見完朋友,打道回府。
我那胖了三十磅的老婆給我一個吻,「親愛的,我媽媽要買一雙玉鐲子過生日,你這個做女婚的,平常被她這麼寵著疼著,怎麼樣?」
我說好。
我早說過,白頭偕老太容易了,她那兒再找個呆子娶她去,她怎麼能不百依百順。我呆呆的坐在沙發上。
但是丹薇……
丹薇扁扁的臉,裹在銀狐的長毛中,那張臉,我第一次看見的時候,她才廿二歲,多少人追求她,是我硬求軟纏騙回來的,過三年找個籍口把她撇掉,因教育問題,她始終維持風度,因教養問題,她始終沒有再找到一個比我更好的,我應該驕傲?,應該悲傷?
但是我老婆纏在我身上說:「親愛的……」
她曉不曉得她已經胖了三十磅了?
今天我又見到了丹薇,她並沒有見到我。師母他們都說老周是星大不可多得的教授,教的是最無聊的科目,可是教得起勁,自小小的九級講師做起,十餘年升到了教授,雖然教材沒有換過,講義沒有改過,可是他的教學態度卻是一絲不苟。
他是個好人。教的是中國文學歷史。教這種科目,若能不涉及政治,沒有偏見,便是個好教授,老周是溫吞水一樣的一個人,沒有脾氣的好好先生,改卷子,最高分是甲,最低分是丙,他不會給學生過不去,他也不會跟自己過不去,他非常懂做人的道理。
他是一個小心的人,小心翼翼的捧著他的飯碗,看樣子也是一個負責任的人。教這麼多年書,一定是寂寞的吧。然而大學的待遇是好的。老週四十歲了,且是獨身。
老週四十歲,就是四十歲。不是阿倫狄龍式的四十歲,也不是保羅紐曼式的四十歲。
他……看上去也就是四十歲了
一個一點風度瀟酒也沒有的中年男人,麵皮薑黃,因為太陽厲害,曬得他有點醬色,五官模糊不清,殺了人,目擊證人也形容不出的一個人,因為長得太普通了。五尺五六寸高度,有點發福,頭髮禿了頂。
這就是老周,雖然做了教授,學生們也選了他的課,可是都很疑惑;到底他是老了,不曉得靠不靠得住。
做教授也像做明星,要年輕貌美才有號召力。老周是不行了。可是他的收入還是叫其他人羨慕的,告老以後,那退休金也是可觀的,而且還早呢,教到六十歲也不稀奇。
我並不念文學,我念理工,妹妹念文學,故此她知道老周,學生們人前人後便叫老周為「老周」,算是暱稱。
妹妹說:「老周教古文觀止,孟子見梁惠王,還可以,教起紅樓夢來,未免差勁,他這個人沒有想像力,又是個四十歲的王老五,什麼感情他都不懂,別說這麼奧妙的真真假假了。可是他不討厭,至少他不是索隱派。」
我們理工繫有一個年輕教師,才廿七歲,是穿牛仔褲教書的,妹妹因此很羨慕。
我跟她說:「算了,這一位是不知道紅樓夢的,只知道公式。」
過了一個學期,妹妹來跟我說:「你知道嗎?老周結婚了。」
「不是吧?」我說:「娶誰?他找得到物件?」
「我也這麼想呢,要娶早就娶了。」
「那倒別這麼說,人家大大小小,也是一個教授。」
妹妹笑說:「可不是,落後地區,小大學裡的窮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