簽了名的段總是戰敗國,話也不說就低著頭急促地向門口走去。太屈辱了,沒給他剩一點尊嚴。沒尊嚴的人是沒有禮節、沒有風度可談的,因此他不必告辭。曉鷗聽見小會議室外段的某個隨從叫喊:〃段總!段總您去哪兒啊?〃
段總急急如風地從會議室出去,誰都不認識似的。曉鷗拿起那張著落了兩個人簽名的契約。契約上說,如果欠款方在五個工作日之內不還清欠款,債權人可向當地法院起訴。這次的當地,是北京朝陽區,宏凱實業公司所在地。起訴將引起首都大大小小的媒體熱議,四通八達天網恢恢的資訊網路可以讓段董事長一夜間降低多少誠信度?人格會打幾折?為他開發專案貸款的銀行會重新評估他,即將和正在僱傭他公司的大專案客戶會重新審視他。不是沒人對他好言相勸,勸他別玩〃拖〃,有的呀,比如她梅曉鷗。
曉鷗坐在回三亞的車上給史奇瀾寫簡訊。連夜回三亞的決定是談判結束後做的。她請司機喝了兩杯咖啡,晚上八點鐘啟程,直趨三亞。寫給老史的簡訊大致是強調她的提議,老史徹底戒賭,她梅曉鷗完全銷債。假如老史和小小於心不忍,硬要抵償幾件紫檀或者黃花梨物事,她曉鷗會留做永遠珍藏。
老史在越南玩興正酣,半小時之後才回復她。他跟隨表弟的加磅贏了,他手裡現在有三十萬了。曉鷗馬上回復他,這都是新賭場的伎倆,以贏錢誘惑遠房表弟這樣的新客上鉤,但離慘輸已距離不遠。老史在接下去的簡訊裡告訴曉鷗,借她小姐的吉言,表弟又贏了,贏數已經高達三百四十萬。
贏了錢的遠房表弟就不〃遠房〃了,老史親熱得一口一個〃表弟〃。老史是徹底廢了。曉鷗的頭靠在車座靠背上,看著高速路外浮動的海面。月光忽明忽暗,暗時的海便是一片不安起伏的黑色。夜裡的大自然有些可怖,讓人突然想到人跟它作對太久可不是什麼好事。征服、利用、奴化的自然鋪天蓋地,就在他們小小的車外。她的懼怕類似種族間的:一個自認為強勢的、更具攻擊力的種族對一個原始而逆來順受的種族幹了太多壞事,而此刻曉鷗作為強勢種族的個體被放在無垠無限的弱勢種族中,她有太多理由懼怕……儘管高速路上走著不少車,曉鷗還是莫名地怕。大海在醞釀海嘯時,也是這樣不動聲色?
她把臉轉向車內的黑暗。這略帶司機頭油味和汗酸味的黑暗人性多了,人情味十足,安撫著受了驚嚇的她。
回到麗絲卡爾頓的套房,頭一眼看見的是兒子的鞋,一隻側著身一隻底朝天。不知母親底細的兒子一進入這樣豪華的套房就被震懾了,然後是爆發的狂喜。這是兩隻狂喜欲癲的鞋。她站在不開燈的門廳,房裡很冷也很靜。麗絲卡爾頓級別的靜和冷。靜得能聽見保姆和兒子的熟睡。處身安全時人聽海,海是友善的,親柔的,催眠的。
在早餐廳碰見段家一家人時,叫餘家英的段夫人老遠就大著嗓門招呼。曉鷗和兒子以及保姆在餐廳門口等著領位員分派餐桌,她笑著揮了揮手。段凱文也是連夜趕回三亞的,簽完契約後直接趕回的。必須趕在她梅曉鷗前面。她梅曉鷗的口頭保密協議能信賴嗎?當然不能。段凱文要親自保衛他的幸福家庭城堡。段太太招呼了曉鷗之後,又跟丈夫解說什麼,目光不斷指向曉鷗,喏,她就是專題製作人。
段家旁邊一桌客人吃完了,三三兩兩離桌。段太太又開始向曉鷗一家呼喊,讓他們坐過去。她的兩隻粗膀子上的脂肪老厚老厚,在T恤袖筒裡晃盪抖動。曉鷗指指兒子,又指指靠海的門口,表示她只能遵照兒子的意願坐到那裡去。兒子是她多好的掩體和假託。她不坐到段家鄰桌去也是為段凱文好,為了他不緊張以致胃口收縮。坐下之後,她扭頭看了一眼段家那一桌。段凱文也正向她看來。他和她成了兩個敵對的狙擊手,一個露頭就有被另一個擊中的危險。她那一眼雖然短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