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說,疾病的最後發作,嬰兒和成|人一樣要遭受肉體上的痛苦。而且,我們沒有理由不設想,精神上的痛苦,那瀕死的恐懼,生命解體時突然墜入深淵的恐怖,嬰兒同樣會感受到,只是說不出來而已,——成|人也說不出來。
最後,即使晚死要經受更多的痛苦,也不能得出晚死更加不幸的結論。用大限的眼光看,活長活短當然是一回事。但是這眼光在衡量一個具體生命時未免大而無當。站在一個具體生命的立場上看,早死總是更大的不幸。就算妞妞動了手術也活不長,譬如說只能活二十年,你有什麼權利不讓她活滿這二十年,而是隻讓她活一年半呢?難道活到青春歲月不比幼年夭折更是一種人生?
那個健壯的東北漢子躺在手術檯上,這是他生平第一次上手術檯。醫生開啟他的腹腔,把他的脾臟切下五分之四,移植到了他的兒子腹中。他的九歲的兒子從生下來就受著血友病的折磨,身體各個部位經常流血不止,九年來一直靠輸進這位父親的血活著。他不肯聽從醫生的勸告,放棄對患有不治之症的兒子的治療。現在,兒子生命垂危,唯一的希望寄於這個活體親屬脾移植手術。這是一個雙重的冒險,很可能他的兒子並不能因此獲救,而他自己卻死於手術引起的大出血。但是,他毅然躺到了手術檯上。
結果怎麼樣呢?十天後,他的胃發生大出血,被切除三分之一。一個月後,他的兒子死去。
可是,他不後悔,因為他與死亡作了寧死不屈的鬥爭,而沒有做死亡的同謀犯。
我是在妞妞死後讀到這個故事的。
面對死亡同謀犯的指控,我無言可辯。
六
人生有種種選擇。對於幸運兒來說,選擇是面對諸多機會的主動進取。對於冒險家來說,選擇是孤注一擲的賭博。對於苦難者來說,選擇卻是不可自拔的困境。
第十一章無可選擇(5)
山谷裡的路分成幾股,每一股都通往一座寶山,區別只在於寶藏的多少。在這種情況下,我選路時也許頗費斟酌,也許不假思索,我的心情也許興奮,也許放鬆,都談不上選擇的困境。
我站在懸崖上,對面是一座寶山,中間隔著無底深淵。懸崖離寶山只有一箭步之遙,如果縱身一躍,可能跳上寶山,也可能跌下深淵。在這種情況下,我也許冒險一試,也許轉身走開,仍然談不上選擇的困境。如果背後有追兵斷了我的退路,我不跳必死,跳有一半希望躍上對面的山頭獲救,則我多半會跳。這已是一種困境,但不甚嚴重,選擇畢竟是容易的。
我仍然站在懸崖上,背後是追兵,面前是深淵,但並無可供我冒險一跳的另一座山。我要逃避追兵,就只有葬身深淵。我若拒絕跳崖,就只有死於追兵之手。這時我才真正陷入了兩難之境。
由此可見,選擇的困境包含兩個要素:第一,選擇不可逃避;第二,可供選擇的方案均不能接受。也就是說,這是一種既不能逃避又無法進行的選擇。欲作選擇,進退維谷,欲不作選擇,又騎虎難下。由於諸方案在同等程度上不可接受,使選擇失去了實際意義。然而,不作選擇則意味著諸方案之一仍將自動實現。在這樣一種困境中,命運的概念便油然而生。由於選擇的權利是虛假的,人們就拒絕承擔選擇的義務,聽天由命,把選擇的困境還原為一種命定的厄運了。苦難者不再擺出選擇的誇張姿勢,寧願神情麻木地站在受難的高岡上,因為麻木就是他的本來面目。
大衛王獲罪上蒼,耶和華便命他在饑荒、瘟疫、戰禍三種災難中選擇一種。仁慈的耶和華並不直接降災於他,而是先把選擇作為一種更嚴厲的懲罰強加於他。選擇意味著責任,耶和華藉此把本該由他自己承擔的責任轉嫁給無辜的人類了。聰明的大衛王拒絕承擔這個責任,他說:“我很為難。我寧肯落在耶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