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我是怎麼到英國來的?笑死你。母親在航空公司做滿五年,公司送她一張來回日本飛機票,她去換了單程倫敦的票子,跟我說:「去,小寶,到英國去,好歹去一陣子,算是鍍過金留過學的。」然後她有三千港元節蓄,把我塞上飛機。你不會相信。」
我把頭靠在家明肩膀上。
我說:「我連厚的大衣都沒有一件。報名到一間秘書學校去唸書,學費去掉兩百鎊——以後?別問我以後是怎麼過的。以後我看見過各式各樣的面色,聽過很多假的應允,真的謊話。很多人認為只有在革命或打仗的時候才能吃到苦頭,其實到了那個時候,大勢已去,不是死就是活,聽天由命……或者我這一切說出是微不足道的——世界上那麼多女人,其中一人心靈自幼受到創傷,算是什麼呢?我們不能夠人人都做勖聰慧。」
我發洩。
家明把他的手攬住我肩膀。
「這是我第二次乘頭等客機。」我說,「以後我將會有許多許多這樣的機會,你放心,我會好好地做人,我的機會比我母親好。」
「一切很快會過去。」
「是的,一切。」我喃喃地說,「我想母親一定是倦了,從甲男身邊飄到乙男身邊,從一份工作又飄到另一份工作。她或者沒有進過集中營,走警報逃難,或者沒有吃過這種苦,但是她一樣有資格疲倦,她一樣有資格自殺。」
家明說:「你睡一會兒,快睡一兒。飛機馬上要到了。」
「到了?真快。」我說。
飛機到了。宋家明早通知鹹密頓接我們。鹹密頓一邊流淚一邊訴說。那麼大的一個男人,崩潰得像小孩子一樣,由此可知母親這次給他的打擊有多麼大。
車子駛到他家要大半日,但我與宋家明還是去了。澳洲那種無邊無涯沙漠似的單調。其實沙漠是瑰麗的,但是人們慣性地把沙漠與枯燥連貫在一起,我也不明白。我不明白的事有這麼多。
我木著一張臉,宋家明卻在車上盹著了。
我們到達鹹密頓的屋子。一幢很摩登樣很現代化的平房,有花圃,四間房間,車房裡尚有兩部車子。
「她的房間呢?」我淡淡地問。
我看到老媽的房間,很漂亮,像雜誌上翻到的摩登家庭,牆紙窗簾與床墊是一整套的。梳妝檯上放著各式化妝品,甚至有一瓶「妮娜烈茲」的「夜間飛行」香水。她的生活應當不錯。
拉開衣櫥,衣服也一整櫃。老媽一生中最好的日子應是現在。
我不明白母親,我從沒有嘗試過,很困難的——個人要了解另一個人,即使是母女,父子、兄弟、夫妻,不可能的事,我只問一個問題——
「你替姜詠麗買過人壽保險?」我問得很可笑的。
鹹密頓叫嚷著:「警方問完你又來問,我告訴你,沒有,一個子兒也沒有買!我不是那種人,我愛詠麗。」他掩著臉嗚嗚地哭。
我並沒有被感動,若干年前我會,現在不,世界上很多人善於演戲,他們演戲,我觀劇。觀眾有時候也很投入劇情,但只限於此。
我們在一間汽車旅館內休息。宋家明著我服安眠藥睡覺,他與勖存姿聯絡。
我還是做夢了。
信。很多的信。很多的信自信箱裡跌出來。我痛快地看完一封又一封,甚至遞給我丈夫看。我丈夫是一個年輕人,愛我敬我,飯後傭人收拾掉碗筷,我們一起看電視。第六章在四五點鐘的時候我驚醒,宋家明坐在我床邊。
他也像勖存姿,黑暗裡坐在那裡看似睡覺。
「你一額是汗。」他說。
「天氣很熱。」我撐起身子,「南半球的天氣。」
「你做了惡夢?」
「夢是夢,惡夢跟美夢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