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說什麼。
「孩子們總是喜歡好看的人,好看的書,好看的東西……其實他是不錯的。」
我想起那回碰見他與個洋婆子在一起的事,益發不開心了,一張臉,大概是很沉的。
她說:「張跟我說,他決定把店搬到利物浦去,那邊的生意好,而且有親戚照顧。」
我一時尚未覺悟過來,還一直在調整結他的弦。
「劍橋城不是不好,但學生大多了,做不到什麼生意,於是我說:搬了也好,其實這件事,計劃了也一秋了,我總覺得劍橋氣氛好點。據人家說:利物浦活脫脫就是香港的灣仔,這又怎麼辦呢?」
我看著她!漸漸我明白了,呀,就像有誰在我的胸口給了一記悶拳一樣,我呆呆的看看她,臉色就變了,她是要搬走了呀。
「不過慢慢總會習慣的。這裡的房子,我們賣給朋友了,也是中國人,你不會介意吧?我特別關照好了,不準加房租的,而且他們一家,有孩子,不會太靜,那位太太非常勤儉,一定把你的地方收拾得更好。」她微笑著。
「你要……走了?」我問。
「是的。利物浦。張做事總是這樣,事先不大告訴我,不遇到時也總有相當妥當的安排,我會把地址與電話給你,你有了空,可以來看我們。」
然後她說了一點關於他們店裡的事。
我都沒聽進去,我唯一知道的是,她要離開我走了。
忽然之間,帶著一點氣憤的,我的眼淚汨汨的淌下我的臉,停也停不住,我也沒有要停住的意思。
她看見了,很是吃驚,連忙來替我擦眼淚,我用手推了她幾次,終於抱住她大哭起來,像一個小孩子為了一個同學抱不平的哭,我哭得十分盡情。
我只是斷斷續續的說:「……請容許我先搬走……」
她先頭還怕我的肩膀,後來就默默的抱著我,讓我的頭理在她肩膀上。
我哭了很久,直至沒有什麼眼淚了。
然後她也沒說什麼,看我睡了,把被子替我蓋好,她下樓去了。
第二天我去上課的時候,眼睛又紅又腫,我找到了舍監,請他儘快給我一閒宿舍,他答應星期一。這兩天我都沒有看見張太太。我沒有後悔哭了那麼一場,我早說過,她是一個善良可靠的女人。然而她還是替我收拾房間,弄得快快齊齊。
我開始收拾我的東西,把她織的毛線圍巾與手套折得好好的,藏在箱子底下,到了星期一,我就搬過去了。她是不會不知道的,她一定知道我今天搬。等我把行李都裝上了車的時候,她走出來了,身邊的是她的狗。約莫是過中國年的時分吧,她穿了絲棉襖,臉色是非常白的,她向我走過來。
她說:「怎麼笑也不笑呢?搬家也不可以生氣的。」
我說:「我……是一直很喜歡你的。」
「家明,我也喜歡你啊。可是……」她微笑一下,「你不能把聖三一學院住利物浦搬啊。」
就這樣,她把一大漬濃墨給化開了,就像她作畫的時候。我握住了她的一隻手,看著她。
她說:「別鬧孩子氣,你這個人……家明,又帶點女孩子的小性子,好好兒念書,有空寄個信來,喏,這是我的地址。」她塞了一個紙條給我。
「我說:你叫什麼名字呢,你叫什麼名字我都沒來得及問,我以為——我以為還有很多時間。」
「我叫玫瑰。」她輕輕的說。
「你叫玫瑰?」我問:「你應該叫淑貞的啊。」
她微笑,仍然是標緻的,四平八穩的一個微笑。
我說:「再見。」
「再見,家明。」她揚揚手。
自她手裡,我彷彿可以看得兒我的快樂也跟著落下來。一道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