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本來決計再也不回讓他傷心的老家。儘管要去到西北,乃至更荒涼的地方,他都情願。但他的愛情需要被別人來批准。他想了很久,決計要和命運對著幹了。他對那些面目模糊的領導說,我要回山西種地,我要和我老婆結婚。
母親跟我說,她去蘭州探親,父親拉著她的手逢人便介紹,這是我愛人。母親走,父親在站臺上張皇地找,車開走後,他一個人在站臺上久久垂淚。
父親的決心那麼大,對一個家的渴望那麼強烈,讓我和母親多少年來每每想起,都不能平靜。
父親在甘肅張掖,第一次喝到茶。西北人喝的是磚茶,褐色或是青黑色的一坨,堅硬結實得可以用來砸人,所以謂之“磚”。絲綢之路漫漫,千里大漠遼遠,那嫩綠文雅的江南茶嶺南茶在這裡甚難生存流行。
磚茶彷彿舊時的壓縮餅乾。因為那時交通困難,黃河流域產茶也少,茶葉要從南方運來,經年累月地在路上顛簸,不能過於嬌嫩。運到西北了,如果量少又不好貯藏,那麼,茶葉更是無以為繼。於是,茶葉經過蒸壓,縮小了體積,為的是便於運送和儲存。
父親說,磚茶得用一個大鐵鍋來煮。先要煮沸了水,然後把敲碎了的茶扔進去。開始是大火煎煮,接著再用文火慢熬。茶汁充分浸出後變成深褐色,就可以喝了。條件好的會加些奶、酥油,困難時期就只擱點鹽巴。
好喝麼?
父親笑著搖頭。
據說這磚茶和晉商也聯絡密切。早在17世紀,磚茶在邊境就名聲遠揚。晉商從江漢流域由騾馬馱運磚茶北上,過黃河後再改用駱駝穿越沙漠抵達西域,磚茶由此還得到了另一個稱號:邊境茶。在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眼中,商人攜帶而來的磚茶遠勝於錢財,在內蒙古,綠磚茶甚至能夠代替貨幣流通。爺爺不就是運送磚茶到呼和浩特的晉商麼?
“我總是喝不慣的。人多,生活艱苦,火候不到,喝到嘴裡總是覺得澀。”磚茶給父親留下的印象,帶來的懷想,只是苦。
我知道。就是在甘肅天水,大鍊鋼鐵的父親曾經餓得昏迷。渭河上的橋斷了,糧食有兩三天都沒送到。他不惜力,汗出得淋漓。喝了一口熱茶,就暈了過去。
恐怕那個時代過來的人都對飢餓深有體會吧?
胃的飢餓,身體的飢餓,思想的飢餓。
時間過去了這麼久,父親再也不會吃不上飽飯,但以往生活卻留下了後遺症——他再也不能被餓著。只要到了飯點兒,就必須著急忙慌地往家趕。如果來不及回家,那也得馬上尋些乾糧來充飢。我們出去爬山,吃飯都要先讓父親吃。
而磚茶,父親再也不喝。我想,並非是茶不好喝吧,卻是記憶裡,乏善可陳。
3
後來到了四川,那兒人人都喝茶。夾江縣木城鎮,是著名的宣紙產地。在那裡,毛峰、素茶都是尋常百姓的杯中客。
父親來到這裡,愛上了茶。蜀地潮溼,十天裡八天陰雨。茶葉得了天勢,養出精華。父親和他天南海北來的同事們,正值盛年,年輕的妻子,嗷嗷待哺的兒女。儘管是在深山裡默默無聞地工作,但若能過上平安的凡人生活,在亂世就是最知足感恩的事了。
我還記得父親的飛鴿腳踏車。28的,有橫樑。後座上坐著母親,前面帶著我。父親彷彿全身都是勁兒,他飛快地騎著腳踏車,在石子路上,在大山坡上,高興地往前蹬,最遠的地方竟騎了25裡山路。那個時候的他,在我的印象裡,是才華橫溢的。他不僅是研究同位素的技術人員,竟還吹得口琴,拉得二胡,字也寫得好,還會好幾國外語。
父親的茶(3)
每當我向別人隆重介紹父親時,母親就說我,你就吹你爸爸吧。我笑。
也許,小孩子總是要在心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