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飄一揮。
銅鏡被她揮得轟然墜地,裂為七零八落幾多片殘骸。
好一個薛錦詞!果真趁著她昏寐時,悄無聲息揭去她繪製的易容麵皮!
波光水色的碎鏡圍繞著她,她怫然笑幾聲,卸下發髻,長髮似水流瀉,隱藏在發中的物件同時掉落。
她彎腰,拾起地面的繡囊,十指翩飛,打成死結的繡囊被解開。
裡頭兩件瑣物,蜜蠟與魚膠。
皆是易容慣用之物。
揚州城。
西風起,吹拂滿池的藕花、芰葉,縞白色的鷺鷥臨岸照影,時不時振翅,用長喙點啄翅下的羽毛。
白羽漾水,紅鯉潛躍,藕花枝受驚顫顫搖曳,凋下一二片粉白花瓣,合著輕忽的羽絨,一同曳向臨岸的水榭。
水榭內,承塵投下的紗簾柔柔垂著,間或因風舒捲,似一陣流動的翠色煙霧。
榭外的落花、飛羽被煙霧納進來,送到軒敞的窗臺上,送到窗下的雲母案臺間。
臺間,秋暉斜斜,照出一幅鋪展的畫卷,以及在卷中肆意揮墨的丹青手。
畫卷延綿,一人手持紫毫筆,時沾黛青、時點硃砂,筆起筆落間,遠山、長河、圓月……逐一在筆下延伸開來。
筆墨橫姿,溫膩脫俗。
畫中種種,宛如近在眼前。
畫作收尾時,有一小廝端著湯藥行來,定在作畫之人身後,踮腳瞟一眼畫,讚道:“郎君畫的可是前段時日的盂蘭盆節,節時月兒高掛,秦淮河上花燈萬點,明月、群山映入河間,確是盛景。”
“郎君這畫,渾然天成,至矣盡矣,實在妙極!”
他一連串讚詞疊聲道來,不見絲毫滯澀,彷彿早有腹稿,抑或慣常如此。
贊完,他將湯藥奉到郎子近前,低眉斂目,一派懇切,“郎君這藥已經溫過兩遍,眼下畫作罷、贊亦罷!求郎君速速服下湯藥。”
“三番幾次的耽擱,恐是藥效殆盡!”
低頭描繪的郎子輕輕發笑,並不擱筆,只偏首向人問話:“可有訊息傳來?”
小廝訥訥,心知他關切的訊息關乎何事,卻不敢如實相告。
他含著胸,目光屢屢飄向屏風外的身影,明明知曉面前的男子不能視物,他仍舊忍不住怯縮,極力掩飾慌張的神色,吞吞吐吐。
他一句話未曾說完,男子率先道:“我明瞭,你不必說,煩請縣主親自來與我說,可否?”
“罷,縣主尊貴,理應我去尋她……”
他說著,無奈搖首,作勢要朝外走,然他雙目暴盲不過半年餘,眼前常常需用白緞遮光。
倘使他當真就這般,不做防護,明晃晃曝露於日光下,後果難料。
屏風後的蕭甯越按捺不住,慌忙冒出頭來,喚他:“許琅城!休得胡鬧!”
男子止住腳步,轉回身,無法聚光的鳳目虛虛睇著她,昔日清雋的面容,爾今因為長日服藥,顯出一種霧濛濛的病色,他兩頰微凹,血色淡薄的肌膚上,烏黑的眉睫尤其顯眼。
這是蕭甯越在許琅城目盲後,第二次與他直面相對,而且是面對他未覆緞的模樣。
上一次她來尋他,踟躕良久,是為問他——何時能隨她回嶺南安置,為他養病一事,他們已經在揚州延誤太久,她兄長催得急。
說她有了夫郎拋了孃家。
雖說這夫郎是她一廂情願,是她強扭得來的。
甚至當初,他要迎的新婦原本不是她,她強行取而代之後,他滿心怨憎、彷徨,不顧她的心意,執意要闖出去。
去燕京尋他心上真正的新婦。
他最終沒有尋到。
蕭甯越想,大抵連面都沒有見到。